九月流火 作品

第 136 章 月晦

明華裳能理解鎮國公為了保護太子的後代,將女兒送走;也能理解當外界懷疑到明家,必須二選一的時候,他選擇了明華章。可是,蘇雨霽尚且有蘇行止不離不棄,而她,從小到大最寵她的父親毫不猶豫做出了正確選擇,她最崇拜敬重,願意用自己一命換他一命的兄長,到了這一步,依然不願意告訴她真相。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那個預知夢,但她知道,那是極有可能會發生,甚至發生過的事情。夢中的她無聲無息死了,曾經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犯得著殺之而後快嗎?為此她懷疑過蘇雨霽、鎮國公、二房、房,甚至是自己身邊的丫鬟,唯獨沒懷疑過明華章。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自然不是故意的,但不可否認,她因他而亡。區別只在於是他的親人殺了她,還是他的仇人殺了她。

她比夢中的自己幸運一點,提前一年知道了結局。她為此積極自救,然而越不信命,越心驚於命運的冷酷。

若她不願意死,那死的就是他、鎮國公、謝家以及更多默默保護李唐遺孤的忠臣。用許多其他人的命,換她一條命,值得嗎?

明華裳沒法選。時間門兜兜轉轉又到了十七歲,她死亡的這一年。今年年初,當新年煙花響起時,明華裳看著為她俯身擋住爆竹屑的明華章,其實已經放棄反抗了。

她決意坦然奔赴自己的死局,因為身份懸殊、信息不對等,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王孫公主打算什麼時候殺了她,她只能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活,儘量不給自己留遺憾。

明華裳時常在想,什麼是忠,什麼是孝呢?鎮國公用自己的孩子換太子遺孤,盡心盡力教養幼主,若將來能流傳下去,想必也是朝野稱讚的義舉。可是沒人會記得,他一個女兒為此流落鄉野,寄人籬下十七年;另一個女兒從小嬌養在身邊,但在大浪襲來那一天,毫無懸念地被放棄,用命償還了這十七年的榮華富貴。

明華裳無意指責鎮國公,也沒有立場怨恨明華章,大家似乎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盡力做出對的抉擇。可是,她想要的,無非就是家人們的一句實話啊。

鎮國公不說,明華章也不說。她唯一的姐姐,說不定還在怨恨她。

月光照映在閨房地面上,窗柵緩慢向右移動。天上忽然飄來一陣雲,月亮在雲層中穿行,大地像海浪襲來前的孤舟,時而高高拋起,時而沉入黑暗。

蘇行止從集賢樓出來後,渾身極不自在,彷彿街上每一個人都在看他。他無奈瞥了眼手中叮叮噹噹、明顯屬於女子的包裹,突然發覺他從未給蘇雨霽買過這些。她總嫌棄這些東西華而不實,既不乾淨也不好吃,純粹浪費錢,但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娘子理應和明華裳一樣,無憂無慮,貪吃貪玩,哪需要值不值得呢?

蘇行止於是換了個方向,破天荒走入快關門的食鋪,認真為她挑起零食。他抱著一大堆東西回去,心想她今日等了這麼久,肯定要生氣,希望她看在這些吃食的份上能消消氣。

然而意外的是,蘇行止進門後,卻發現蘇雨霽並不在家裡。蘇行止屋前屋後都轉了圈,被迫接受她不在的事實。

蘇行止以為她出去做任務了,沒有多想,換了套衣服就去廚房裡做飯。他熟練地在灶臺上忙碌,隱約聽到開門聲,他沒有回頭,揚聲道:“雨霽,準備碗筷,飯這就好了。”

這是兩人習以為常的事情,誰先回家就誰做飯。但今日說完許久,蘇行止既沒有聽到蘇雨霽拿碗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罵他亂花錢。

蘇行止將火埋好,自己取了碗筷,朝外走去:“雨霽,吃飯了……雨霽?”

蘇雨霽背對著他站在屋門口,默然看著那一堆吃食。蘇行止以為她在心疼錢,他端著碗走向飯桌,說:“今日散衙時遇到一個朋友,盛情難卻,就和她去外面坐了坐。這是她送給你的見面禮,你看看,合你口味嗎?”

蘇雨霽聽著蘇行止的解釋,如果放在往常,她肯定就信了,甚至會為他高興交到了新朋友。但如今,蘇雨霽面對著她親眼見證另一個女子塞到蘇行止懷裡的禮物,只覺得刺眼。

蘇雨霽問:“什麼朋友?”

蘇行止卡了下,輕描淡寫說:“官場上的一個朋友,和御史臺有些職務往來。怎麼,你不喜歡嗎?”

蘇雨霽勾了勾唇角,想笑,卻笑不出來。她猛地轉身,目光如錐子般望向蘇行止:“今日在西市,我看到你和明華裳從集賢樓出來了。你所謂的見朋友,就是她?”

蘇行止怔松,終於意識到蘇雨霽的情緒不對勁。他抿了抿唇,他剛答應了明華裳,暫時不告訴蘇雨霽被調換一事,便沒有提這個話頭,道:“是她。她約我談卷宗的事,你不要誤會,我和她沒有其他事。”

蘇雨霽這回是真笑了,她冷笑一聲,寒著聲音道:“我都沒問,你便急著解釋。你這是不打自招?”

蘇行止想到他今日和明華裳的對話,還真有些心虛,他拿著碗筷進屋,藉著擺桌掩飾,說:“別亂想了,先吃飯吧。”

蘇雨霽看到他的反應,心裡更冷了。蘇行止一直不會撒謊,如果他問心無愧,肯定會很無奈地嘆氣,然後任由蘇雨霽盤問,絕不會岔開話題。但今日,他躲開了她的視線。

蘇雨霽一直不願意相信僕婦的話,她堅信蘇行止對她是真心的,所謂為了親生妹妹故意隱瞞她是僕婦挑撥,但這一刻,蘇雨霽懷疑了。

蘇雨霽緊盯著蘇行止,逼問道:“既然是公務,為何不叫明華章過來談,非要私下約你?你對她,真的沒有私心嗎?”

蘇行止察覺到蘇雨霽情緒不對,但他理解錯了意思,無奈道:“你又來了,她是公府小姐,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而我不過一介清貧書生。我和她之間門不可能的,你不要亂點鴛鴦譜。”

蘇行止本意是安蘇雨霽的心,沒想到他說出來後,蘇雨霽卻沉默了。蘇雨霽一動不動盯著他,蘇行止漸漸被盯得後怕,上前拉住她的手問:“雨霽,你怎麼了?”

蘇行止這句話正中她的痛處,蘇雨霽忍了一路,如今終於爆發。她用力甩開蘇行止的手,自嘲般點點頭,道:“好。她從小錦衣玉食,受不得委屈,我就可以。蘇行止,你太讓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