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衣唱大風 作品

第16章 蝴蝶

等楊明楨看到堆積如山的陳年累案的卷宗時,這份感慨變成了疑惑,有些想不明白:清廉無私應該與勤勉操勞連在一起啊,這陣勢,怎麼有點不對勁呢?莫非,嚴大人淡泊名利的同時也有些懶漫,這是師古效法竹林七賢麼?

於是楊縣擼起袖子開始看卷宗,越發覺得奇怪:大多數案子,是非曲直很容易判斷,其中更有些,處置起來也簡單,就是兩三句話加乒乓五六掄幾板子的事,嚴大人為啥壓著不處理呢?經過縣丞、主簿和顧阿義的逐一指點,楊明楨逐漸明白過來:嚴大人哪裡是懶漫,不計名利更是談不上,簡直就是個溜肩膀啥事兒都不擔的大滑頭!

這鳳陽縣是太祖故里,拐了七八道彎的朱家親戚自是不少。當年太祖爺端個破碗流浪四方討飯時這幫人固然一個都見不著,等登了大寶,三姑嬸四姨娘五叔伯六大爺等便如雨後的狗尿苔一般咕嘟嘟冒將出來——別看破衣服上五顏六色的補丁迎風飄曳,賊眉鼠眼的長相也五花八門,都得算皇親國戚!

太祖爺的暴發戶心態地球人都知道:大明朝就是朕老朱家的!姓朱的就是國姓,斜麻麻地都得給朕供著!一兩百年下來,這幫傢伙已經成了氣候,仗著自己孃胎裡帶出來的身份,知府大人都得讓著些,更不會把七品知縣放在眼裡,此其一。朝中落了勢的勳貴、失了寵的太監等,自知無力迴天,往往也都要求來守皇陵,各有各的小算盤:有的是向聖上表忠心求保命、有的是變相宣告退出黨爭養老、有的則是想隱忍一時等待機會東山再起……雖在朝中站不住腳,但瘦死的駱駝永遠比馬大,這幫人在京師門生故舊可是不乏其黨,別看一個個窩在鳳陽這麼個小破地方,依然是誰都得讓他三分!此其二。

——他們之間直接或間接的矛盾糾紛,嚴大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去找知府大人就一句:“你我食君之祿,自當秉公處理!”所以一律採取拖字訣,拖到來個頂雷的,腳底抹油,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初入官場的楊明楨並非世家子出身,老爹只是個秀才公,小楊同學可算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種草根階層中的幸運兒典型代表。在翰林院的幾年,世家子們的各種小圈子,和他們這些草根的小圈子幾乎沒有什麼交集——像李玉庭一樣,從沒有人私下傳授給他任何官場上的遊戲規則和經驗,滿腦子都是聖賢書上那一套克己慎獨忠君報國的遠大抱負。

不過他的命比羅詠昊還是好些——老羅,哦,錯了,當年還是小羅,腦瓜比小楊同學活絡得多,但座師那一黨惹了麻煩,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下獄的下獄,罷官的罷官,致仕回家是最好的結局,於是小羅被一腳踹到神木縣喝西北風,每次“大計”都被人忘了、多少年沒人搭理也就順理成章了。沒有什麼後臺靠山可同時也沒人想弄死的小楊同學則興致勃勃地向鳳陽縣,這個外表冷漠內心滾燙的寧波豬油湯圓(那時番薯還沒從南洋傳過來,所以小楊同學不知道有燙手山芋這一說)一口咬了下去……

說實話,等楊明楨把鳳陽府的險惡形勢琢磨明白大半,心裡並非沒有怯意,腦海中妥協還是堅持兩股力量在此消彼長地爭戰。一方面,從小接受的教育,尤其是爹給自己起的名字,無時無刻在提醒他要堅定操守、另一方面,理智也在告訴他,現實和聖賢書的大道理之間確實存在著一道只能意會然卻不可明說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