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十二章 俠客行(12)

    張行隨之失笑,當場呵斥:“小周,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畏懼雷聲呢?不像話。”

    然後,方才來看李定。

    “張行。”雨幕中,李四郎看著對方認真回覆。“我的才能有限,只能放在用兵上,如此才能指望此生一統天下,成龍列神,名流百世……你的黜龍之論是否高深我不清楚,但也不懷疑,但你的局面和我對天下軍事地理的鑽研認知擺在這裡,你還不能讓我選擇跟你在這裡做賊!”

    “我就不揭開你不願意居我之下的小心思了,但你須記住,你此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張行嘆口氣,站起身來,放棄了這次努力。

    李定也如釋重負。

    二人起身,轉身連著小週一起往蒲臺下走,準備避雨,彷彿剛才的話語全都沒說過一般……而走了幾級臺階,李定忽然駐足,好奇望向了南面大河方向。

    “那是什麼?”李定大為不解。“這個時候怎麼有人在泥灘上?”

    “前幾天就有了。”張行脫口而對。“戰前你沒放開這片灘塗,所以沒有,而戰後你心思又沒在這裡罷了……小週記得嗎?其實江都那裡也有,一年四季都有,就是咱們在下雪前天氣尚暖的江心洲見過一回的。”

    小周怔了一怔,忽然醒悟:“我知道了,他們在吃土!”

    李定茫然一時,就在臺階上立住,大為不解:“吃土是什麼意思?”

    “就是吃土的意思。”小周正色來解釋。“老百姓但凡能在莊稼和正經收穫之餘找到一點吃的,就不會吃糧食,何況今年已經亂起來了。”

    “我知道。”李定點點頭。“但吃土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是吃土……”小周想要解釋,卻也有些茫然,只能去看張行。“我只知道,江都那裡是真吃土,我跟張三哥、秦二哥去丈量土地的時候親眼看過,這裡還真不好說。”

    李定看向了張行。

    張行不以為然道:“其實就是在灘塗上撈一些小魚小蝦充飢……”

    “那就是吃魚蝦嘛,如何是吃土?”李定氣急拂袖。“你們二人真的是危言聳聽……”

    “去看看吧!”張行建議道。“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小周也連忙點頭:“李四哥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李定左右茫然一時,將信將疑,卻被張行拽著走下蒲臺,然後往營地外的灘塗地而行,而走下臺來,營中軍士文吏見到這個場面,一時不知所措,也只能跟上,果然迎面堵住了那幾個赤腳的婦孺。

    後者驚惶之下,想要在灘塗地上下拜解釋,卻被小周熟絡的抬手製止,並上前來問:“是撈蝦米還是碎藻?”

    “是蝦蛋。”有個半大丫頭脫口而對,卻被母親伸手摁住。

    隨即,後者小心以對:“是蝦蛋,蒙這邊的老爺恩典,許我們下灘了,眼瞅著莊稼也快好了,再不撈等秋後就沒時間撈了。”

    小周伸過頭去,看了看破舊魚簍裡的東西,點點頭,然後拎起來轉回遞給了李定。

    李定伸頭一看,怔在當場,然後端著魚簍認真反問那些婦孺:“這不是土嗎?如何是蝦蛋?”

    幾個婦孺根本不知道怎麼答,小孩子也不敢再言語。

    倒是小周,依舊從容:“蝦蛋必然在淤泥裡……魚蝦粘液還有一些水藻粘性太大,容易沾到泥,又沒有好的工具,根本淘不掉,就涮掉沙子,連淤泥一起吃,總能有些效力的,所以我剛才說是吃土……這都是災年的時候,老百姓尋到的充飢法子,就記下來了……而江都那邊其實更多,因為那邊田賦更重,而且很多灘塗地都被江東世族佔了養鵝、養鶴,鵝跟鶴也喜歡吃這個,張三哥就是為這事抄了八大家的家,把所有鵝跟鶴都殺了……李四哥,婦孺沒本事抓魚蝦的。”

    李定沉默半晌,欲言又止,目光在張行、周行範和那幾個婦孺身上打轉,似乎是有些難以置信,又似乎是期待有人駁斥他。

    但沒人回應,事情好像真就是這個事情。

    “從營中取些軍糧來。”李定想了一想,捧著魚簍低聲回頭朝幾名跟出來的吏員、軍士吩咐。“每人一兜,孩子半鬥。”

    軍士得令而去,幾名婦孺再也不管多餘,一起在雨下的灘塗地裡叩首不止,口稱恩公,弄得滿頭都是淤泥和雨水。

    李定理都不理,小心方下魚簍,逃也似的便往回走。

    張行轉身追上,當場呵斥:“恩公,你滿身本事,只顧自己成龍成神,卻要踩著這些人幾輩子吃土嗎?”

    李定腳步加快。

    卻又被張行追上,一手拽住衣袖,然後回頭來對那些婦孺來笑:“不要叫他恩公,這是要助關隴人欺壓你們,讓你們世世代代都只能吃土的賊公!”

    李定終於拂袖發力,甩開身側之人,卻直接將袖腳撕裂。

    而張行握著已經溼透的袖腳,更是笑聲不及:“李賊公,你修為不行啊,這就破防了?思思都比你強……這等定力,能做什麼大事?”

    李定終於在雨中回頭,果然滿臉都溼,卻又語氣激烈:“你要黜的龍,不只是關隴一條吧?甚至不止江東……河北你……你拿什麼做根基?沒有自己的根基,簡直必敗之局。我更不敢跟你去了!”

    “廢黜人身依附,殺龍興人,就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慢慢來嘛,一步步深入。”張行負手立於河灘,坦然以對。“至於說成敗,一條命而已,我賭不起嗎?倒是你,親眼看到這些,還能忍住,委實是關隴大族出身,定力十足,一心就要成龍成神,流芳百世的……”

    “不要逼我。”李定氣餒而走。

    “我有耐心。”張行看著對方背影,昂然聲明。“而且我沒有逼你!我在這裡當著賊,開著局面,且待你來!”

    “我也還是那句話。”李定幾乎已經快步走到轅門,不忘回頭。“天下英雄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太小瞧天下英雄了!”

    “且行之,且思之,且定之。”張行在雨中幽幽而嘆,任由雨水將自己打溼,方才折返。

    過了幾日,雨後初晴,報捷軍報做得穩妥,李定在幾郡信使和郡卒的護送下,逃也似的往東都去了……張行沒有去送他,而是下令全軍休整,在蒲臺設立屯點,點查無主之地,並並準備幫助周邊百姓搶收本地莊稼。

    這事做完後,怕是還要走一遭濟陰,押送軍械什麼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李定這一走,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就是都水使者李定?”

    大約是秋收之後不久,熟悉的東都兵部堂上,剛剛入城就來到此處的李定奉上軍報,枯坐等待,從上午等到下午,也不在意,因為他知道,這份軍報必然會引起波動,並在東都八貴那裡議論,然後下午才會給他說法……果然,中午時分,才有人來,而且一進門就問李定。

    “我就是李定。”

    李四郎趕緊起身拱手,因為對面是一位朱綬,幾乎可以認為是曹皇叔的親信。

    “是就好。”那位朱綬,也就是羅方了,一時不耐,回頭相顧,同時身上綻放出宛如金輪一般的輝光真氣。“奉執政皇叔鈞旨,拿下!”

    李定愕然一時,卻被一眾錦衣巡騎湧入,當場在兵部堂上拿下,打入黑塔。

    原因再簡單不過,鄃縣縣令曹善成認真細緻,在接受上級的報功的同時,提前發來文書,詳細敘述了那一戰的可能過程,並指出李定很可能與地方勾結,在戰後將國家軍事物資與部隊交卸給當地豪強的事情。

    甚至提到了黑道上黜龍幫以及逆賊李樞、張行的說法。

    只能說,大魏是有忠臣的,張三郎小看了天下英雄。

    於是,曹皇叔明察秋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決定將李定先行收監,好生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