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河行(16)

  “誰不曾經歷?”饒是李樞準備了許久,此時也不禁漸漸放下了戒心。“我跟楊慎交往了半輩子,曾以為此生要做他的謀主,會成就大業,會君臣相得。結果呢?旬日速敗,什麼都沒了!不光是他死了,我的所有故舊、妻兒、族屬,東都經營許久的東西,全都沒了!我也不瞞三郎,那日河堤上相見,豈止是你不在意我們?我也什麼都不在意你們的,只是強撐著面子,努力活下來而已。”

  “然後呢?”張行在旁邊追問道。

  “然後……然後最難得時候,其實是三徵前逃回來的路上,大家都在躲避徭役和徵發,沒有人認識你,也沒有人在乎你,你自詡英雄,然居於天地間,竟無一人通曉你……若非後來又依次尋到房徐兩位,稍得安頓,準備反魏,我當日怕也要乾脆了斷,或者瘋掉了。”李樞喟然道。“你得給自己找個念想!”

  身後眾人,同樣感慨不及,其中一位年長張姓護法,也因為只顧低頭,被一旁的馬匹給蹭了一下。

  “再然後呢?”張行追問不及。

  “再然後,便是黜龍幫的事情了。”李樞難得有些失笑之態。“這倒是反過來了,恰如滴水匯成江河,又如夯土集成高臺,每一日都見到新的人,遇到新的事情,每一日都讓人覺得,咱們黜龍幫蒸蒸日上……”

  “那李公懂我的意思了嗎?”張行忽然挽著對方的手在濟陰城中央大道上駐足,然後與有些措手不及的對方相向而立。

  身後眾人明顯也措手不及,倉促之下,很多人直接撞到了前面的人,馬匹也有摩擦嘶鳴之態。

  而李樞很快會意,繼而笑了起來,從容反問:“張三郎是想說,正因為如此,咱們要珍惜這個局面,對不對?”

  “不錯,不錯。”張行握著對方雙手誠實來言。“我這輩子丟掉太多東西了,委實不想黜龍幫也重蹈覆轍,落得個煙消雲散,也不許他煙消雲散,因為這一次我連自己的志向和野心也全都賭上去了,說句不好聽的,便是我沒了,我都想黜龍幫能延續下去……可又不止如此!”

  “前面的我還是懂得……不止如此又怎麼說?”大概是漸漸落下的西面陽光毫無遮掩的緣故,李樞微微扭頭避讓,且眯起了眼睛。

  “就是說,哪怕不說整個黜龍幫,不說翦除暴魏,不說安定天下,也不說什麼野心志向,只說你我,只說張李二人,也是落魄孤魂,河上相逢,至於此處……李公想過,這有多難得嗎?”張行也側過臉來,微微眯眼來問。

  李樞為之一塞。

  而張行則繼續說了下去:“李公,我的意思是,只說你我之間,我也要儘量周全,能拉一把是一把,絕不使你我忽忽然沒了結果……尤其是現在我佔盡了優勢,更該承擔起找個責任。”

  李樞難得愕然片刻,但多少曉得,話已經到了這份上,基本上就算是最要害的時候了,便欲咬牙來應:

  “這是自然。”

  “凡事沒有自然,只有提前預防。”張行抓著對方,夏日時分,陡然嚴肅到冰冷之態。“我意已決,李公,事到如今,就不要搞什麼私下交換那一套了,也不要再說什麼東南西北了……下個月,我要召集幫內頭領,直接按照一開始的幫規,廢黜掉你的龍頭之任,也廢黜掉魏公的首席,然後再自薦為本幫唯一之首席,還要追求人事權與否決權!”

  身後隨行者何止一些早就聽到風聲的頭領,許多出來迎接的濟陰城內地方官吏以及那些臨時彙集的參謀、文書、郡吏、縣吏都在這裡,聞得言語,各自目瞪口呆,便是那些頭領雖然早就曉得一些風頭,可聽到“廢黜”二字,也不禁震動一時。

  很多人原本擔憂的是李龍頭靠著濟陰城來對付張龍頭的戲碼,現在反過來了,反而憂心張龍頭要突然襲擊,在今時今地處置了李龍頭。

  可如果這樣,前面那番言語、說法和隱隱的保證又算什麼呢?

  當然,很快張行便打消掉了這些人誤解: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事到如今,我的功勳地位已不可動搖,黜龍幫也非我不能承擔大任,是時候名正言順了!再拖延下去,不光是欺世盜名,更要耽誤幫中要務。但你也不要擔心什麼多餘的事情,我既有這番言語,必然還會給你對應交代,因為你在幫中僅次於我的功勳地位,也不可動搖!但那是我名正言順通過全幫頭領擔任首席之後,再通過大頭領們的決議支撐,專行權威與你的任命。除此之外,黜龍幫決議制也不會變!”

  身後原本緊張起來的一些人,此時紛紛鬆懈,失去了某種對抗與表達的勇氣。

  與此同時,李樞很難說清楚自己此時的心情。

  他先是被對方的那番追昔過往給弄得有些感動……人非草木,孰能無感?但很快,隨著陡然的攤牌,就是明確無誤的震驚與憤怒。

  他沒想到最後一個與對方平起平坐,哪怕是私下裡做利益交換的平等身份也要被公開奪去。

  但很快,這位大龍頭就清醒的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真反抗了,自己那個所謂的派系很可能會瞬間四分五裂,自己也會陷入不忍言的境地。

  這又讓他陷入到了某種劇烈的惶恐中。

  但想到了最開始的保證,復又莫名產生了一種慶幸之意,甚至夾雜了一絲感激。

  到了這個地步,羞恥感和沮喪感,自然也隨之而來。

  張行抓著對方手,回頭看向了身後的隨從人員:“今日的話,你們可以傳給全天下來聽!謝兄,你負責此事,速速安排妥當,以防耽誤事情,或者給外人可乘之機。”

  謝鳴鶴便要應聲。

  此事,張行卻直接撒了一隻手,只繼續挽著對方一個手,卻幾乎是拽著對方往前行:“李公!李公!相逢容易同路難,咱們且行且珍惜!”

  李樞幾乎是踉蹌隨行。

  眾人反應過來,轟轟然一片倉皇跟上,引來沿街許多人探頭去看。

  趁此時機,閻慶在後方人群中,振奮莫名,牽著馬悶頭向前時忍不住回頭與一側的馬圍來言:“茌平酒生,你所言極是,三哥勢成,幫內糾葛,上下左右,不拔刀到也罷,一旦拔刀,不過迎刃而解!”

  馬圍尚未得意,前方陳斌忍不住率先大笑,引得一直低頭的張大宣抬頭打量了一下這幾人,暗暗撇了下嘴。

  似乎是在說——這還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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