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百三十三章 跬步行(1)

  “所以,我們沒有法子阻止誰變成巨賊,但是我們未必就沒有法子稍微制約掌權之人,使之成為巨賊後也難以為禍。”崔二郎沒有察覺到個別聽眾的表現,只是迫不及待想自己一直想說的事情。“至於是什麼法子,大家都有想法,而在下以為,無論如何,其中一法正是律法……越好越精細越嚴密越寬宏的律法,越能保護人不受賊害,《黜龍律》便是我們黜龍幫的嘗試。”

  “恕我直言。”就在這時,王懷通也再度起身開口了。“在下看過《黜龍律》,而且絕對認為是個良律,因為改動大都是對的,崔二郎的心意……包括黜龍幫此舉,都是值得稱讚的……但是,在下想問一問張首席與崔二郎,律法果真有大用嗎?咱們剛剛說曹徹是巨賊,我也深以為然,但曹徹是皇帝,他出口成憲,一言而改律法,什麼律法能攔住他?還有,昔日東齊法度,比西魏要嚴密許多,許多律法也都是良法,可是東齊權貴,無論是南邊魏郡的宮廷佞臣,還是我們太原那裡的北地、巫族野將,哪個將律法放在眼裡?彼輩肆無忌憚,踐踏文律,與之相比,西魏雖然律法明顯粗疏,但勝在執行嚴密,反而更勝一籌。”

  張行沒有理會。

  而崔二郎笑了一聲,立即回覆:“懷通公的言語都是實話,但難道有良律不從,而行惡律嗎?律法就是律法,只是限制巨賊的一環,其他的事應該交給其他東西其他人。”

  王懷通見到對方滴水不漏,笑了笑,也低頭坐下。

  而這時,大宗師張伯鳳眼見著又一輪自發的辯論結束,終於趁機明確的發表了自己的觀點:“諸位說的都有道理,那老夫也就說說自家之疑慮所在……依著老夫來看,自唐室南渡以來,天下分崩,戰亂不斷,此起彼伏,各種制度律法變幻不斷,卻都有一個大毛病,那就是每次動亂後,新制度、新朝廷,似乎都會讓皇帝以獨夫之身越來越集權,而獨夫一旦集權,往往便會淪為巨賊,便是獨夫沒有淪為巨賊,只是渾悖、庸俗,也總有惡人趁機依附於獨夫,來做巨賊、大賊……所以,老夫總想這一件事情,那就是能不能停止此類集權,退到千年之前,最好是白帝爺之前那個時候,然後咱們再尋出一個類似於白帝爺的人來,稱個共主,地方自治。”

  許多人立即曉得這位大宗師的本意了,一時間嗡嗡不斷。

  而張行也一時恍然,繼而失神起來,無他,他也已經知曉張伯鳳的根本問題了,也曉得為什麼張伯鳳會專門尋自己了。

  事情其實很簡單,張老夫子先從軍,後習文,然後教書育人,卻又屢屢不能擺脫那層桎梏,本質上是這位大宗師在對之前歷史和自己漫長的人生經歷進行咀嚼思考後,陷入到了歷史的迴環中走不出來了。

  這種情況下,他自然會對幾乎表現的一往無前的自己和黜龍幫感到震驚,想要來見一見,弄清楚自己的邏輯。

  而張行想明白以後,卻又有些為對方感到無力,甚至為自己當年的淺薄感到羞恥。

  因為對方陷進去,是因為人家本來就生活在這個世界裡,親身經歷了這些歷史,切身感受到了歷史迴環中的血腥、殘忍和無奈,而自己之所以能跳出來,本質上是因為穿越者對這個世界的冷漠,以及過於縹緲和高遠的視角。

  與此同時,張伯鳳作為大宗師,既然說出自己長久以來的觀點,自然立即引發了所有人的注意,許多人都開始參與討論起來,尤其是在場之人多是河北、晉地人,絕大多數都是集權的受害者,便是黜龍幫內裡,也有不少人猶豫起來……黎陽一事,難道不是集權危害的明證?曹徹的所有作為,難道不都是這個道理的明證?

  真要是退回到千年前,各地按照地域維持半獨立姿態,曹徹敢這樣?

  紛亂中,張行保持了沉默,任由許多人起身討論,在很多贊同與其實並不少的質疑之後,張老夫子儼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這個時候,他本能看向了自己此番出山的緣由,那個讓他感到驚豔和詫異的張三郎,也是事實上成為亂世弄潮兒的張三郎。

  “張三郎以為如何?”已經西斜的陽光下,張伯鳳主動來問,看起來又是一番指名道姓的針對考驗了。

  周圍隨著大宗師的這番言語立即安靜了下來,張行等了一陣子,方才在座中來答:“其實,想要回復張夫子的這個疑問,需要先答另外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張伯鳳認真追問。

  “那就是天道為何物?”張行一邊思索一邊籌措字句。“或者說,若天有所求,有所感,有所應,它求得是什麼?感的是什麼?應的是什麼?畢竟,天道之應,直接關乎歷史之走向。而今日這裡,有三位大宗師,四位宗師,成丹、凝丹者數以十計……不知道諸位都是怎麼看的?”

  周圍人紛紛凜然,便是沖和道長與曹林也各自肅然,而張伯鳳深深看了看對方,率先謹慎來答:“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看,而我本人也只是不停思索,並不是有什麼把握,所以從不與學生或者其他求教者說自己的看法,以防誤人子弟……實際上,我最出色的一個學生,也就是偷了我物件逃向北地的劉文周,他很早就認定,天道至公而無情,而世間天地元氣是有數的,人龍神居於世間,若野獸蟲豸生於草莽,相互撕咬爭奪,只要配合特定法門,或者彷效先賢打開身上特定封鎖,便可從容奪彼輩之元氣而歸於己,這樣,雖是凡人,猶可昂然而至至尊。”

  張行眼皮跳了一下,卻面不改色:“持此論調者不少。”

  “確實不少。”沖和道長忽然攏手含笑插嘴。“據老道所知,四御都喜歡給自己的點選直接開鎖,好做大事,當年他們就是亂開鎖,讓一些人可以靠殺人取氣,從而引發了天下英雄的反感,直接促成了三一正教的建立。”

  張行乾笑了一聲,沒有接話,而是掃過抱著鏡子認真來聽的王懷績,然後繼續看向了張伯鳳:“張老夫子本人呢?”

  “我以為天道非是無情之物,否則何以如此賞罰分明?四御便是明晃晃的證據,躲不開的。”張伯鳳認真做答。“所以,我自行猜錯,天道本意應該是要這天地間萬物和諧,悠然生長,春夏秋冬,輪迴如常……至於戰時亂時天地元氣暴漲,更像是天下人為禍自亂,丟散元氣,天道不忍,有所補償。”

  這就與當初相見時的請教不是一回事了,而張行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是跟張伯鳳本人的歷史觀是相合的。

  推到一個和諧穩固的時代,配合一個永遠不變的天地元氣總量,雖有波動,卻總體平衡,也是經歷了大周崩壞後期種種離譜戰亂與數不盡背叛與殺戮的張老夫子可以有的一個觀念。

  “有些道理,而且能自成一體。”張行點點頭,扭頭看向了曹林。“?

  ?中丞,你也是大宗師,你是如何看這些事情的?”

  曹林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然後居然沒有拒絕回答:“老夫在東都立塔,琅琊閣近在遲尺,看的說法委實不少,但我從未信過哪一個,非要說什麼特定想法,便是總覺得強則強,大魏強老夫亦可強……東夷那位大都督也是如此吧?”

  周圍有些人明顯失望。

  但經歷了對張伯鳳的思索後,張行反而沒那麼多心思了,綁定著國運就綁定著國運吧,誰還不許嗎?

  若大魏真的能夠勵精圖治,延續下去,強盛下去,包括完成第一次徹底一通四海的偉業,這位護國大宗師為什麼不能化為護國真龍、真神呢?

  “沖和道長呢?“張行繼續看向了另一位大宗師。

  “老道有什麼好說的?”沖和道長攏著手來答。“揚三輝而定四御,使天下人心歸一……不過,老道並不以為這世間天地元氣是固定的,也不覺得天下動亂時天地元氣充盈是補償回復,而是覺得這世界到底是有一位天道居高臨下,俯視眾生,只不過,雖三輝四御亦難猜度天道心思,所以凡人做好自己事,也沒必要猜就是了。”

  這是三一正教的基本理論,也是普天下最受人認可的一個理論。

  包括張行,也是這個理論的擁躉,只不過他覺得,做事總要找規律,而做了事,有了天地元氣層面的回報,便可以去猜想一些理論出來。

  沒必要裝湖塗。

  想到這裡,張行又看了看抱著鏡子一聲不吭的王懷績,然後看了看雄伯南、王懷通、薛常雄幾人,發現這些人都沒有主動表達慾望後,便自行接過大宗師開了口:

  “不瞞諸位,在下也有自己的一點看法,淺薄、可笑,沒有什麼牢固的驗證,卻是目前為止,本人最堅信的一個猜想……那便是,天道至公向善,賞罰分明,而賞罰的根由,或者說天道所欲,其實在於文明之進步,歷史之前行,人心之鼓動。

  】

  “換句話說,不管天道到底怎麼回事,目前的經驗來看,我個人都以為,這天下事都應進不應退,應新不應舊,應繁應盛不應簡,而且應該以人為本,儘可能讓更多的人參與到這世間的進步勵新中來。包括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之利者,乃至於修《黜龍律》,種種心思,皆發於此端。

  “所以,我們要努力行事,只要是新的、好的、對的,便可以做,努力做。不要覺得做這些事情沒有用,或者不可行,因為據我所知,天下間最厲害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只要我們做的好事多,這些事情和人自己就會相互作用產生新的好的東西來,從而徹底改變局面。

  “回到張公最原本的那個未說完的問題,我其實從未在意過什麼將來之巨賊,因為將來亦有人行好事,黜巨賊!我們這一代人,問心無愧便可!”

  在場眾人一時鴉雀無聲。

  停了一會,一個抱著鏡子的人率先打破沉默,嗤笑一聲:“有意思。”

  “不管如何,張三郎是有自己想法的。”張伯鳳似乎回過神來,也隨之失笑。“只是可惜,這想法與我這垂垂老朽恰好相反,不過我到底明白你為何這般行事從容,絲毫不豫了。”

  “大家都是猜想。”張行平靜來對。“誰也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哪個是不對,都得試過了才行,只不過我年輕,嘗試的快一些……”

  張老夫子點點頭。

  而這時,張首席又一次站起身來,第三次環顧四面,做了發言:“諸位,我還有一言,要提醒諸位,你們剛剛都認同張夫子所言之‘巨賊’,卻沒有注意到嗎?這其實正是我們黜龍幫要黜的‘龍’!擅天下之利者,以龍為先,所以號稱黜龍,名為龍,實為擅天下利者,所謂巨賊,不正是人中最惡之龍嗎?!所以,黜龍幫號為黜龍,實際上正是要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為這世間開太平!此志搖搖晃晃,經歷三載,委實不易,事到如今,雖有大宗師若紅山壓頂,逼至於跟前,但諸位今日親眼所見,我等黜龍幫上下非但沒有墮失本志,反而愈加堅固了,將來也不會丟下!而若諸位亦有志於此,可來尋我同此志!:魰斈叄4

  “這便是我今日想說的了……但諸位若有問,我自當應答。”

  說完,便重新坐下了,彷彿身邊根本沒有三位大宗師一起盯著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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