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章風雨行(1)

 孫思遠連連點頭:“原來如此,事在人為。”

 “其實。”房玄喬看了眼恩師,主動繼續言道。“非要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好像朝廷體制之外關隴世族相互聯姻結成一體一般,但黜龍幫不是用血緣婚姻,而是嘗試另闢蹊徑,儘量以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為志向,從所有人中拉攏人才,構成一體……從此處來說,或許有些虛浮,但無論如何都勝過其他了。”

 孫思遠沒有吭聲,只王懷通負手來言:“你若有心,儘管去便是,我從來沒有阻攔你的意思,只是恩師這裡即將……遠行,南坡的事情我也要承擔起來,接下來咱們得有所選擇。你是要出仕入幫做個圖謀,還是要留在晉地潛心文修?入仕,自然可以去借黜龍幫或者關隴之地氣,騰雲起舞;而文修,你師祖已經指了新路了,咱們師生完全可以在晉地徐徐展開走下去……所以你的志向到底在哪裡?”

 一直沒說話的孫思遠侍從也看向了房玄喬。

 而房玄喬猶豫了一下,給出了自己的答覆:“不瞞恩師與師祖,我都想要。”

 “那就去黜龍幫修行嘛。”張伯鳳反而給出了建議。“在黜龍幫裡也可以教學生,而且教的更多,剛剛都說了,一定不要囿於出身、囿於地域,黜龍幫裡做書院,說不得事半功倍。”

 房玄喬拱了下手,沒有應聲,也不曉得他是如何思量。

 “這張行是什麼來頭?”孫思遠適時來問。

 “黑帝爺的點選,卻走出來了一條自己的路……但有沒有人指點,我就不知道了。”張伯鳳有一說一。“我與他細細聊過,滿肚子想法,六七分的誠懇,極利的口舌,但最關鍵是還能籠絡人心,讓人跟他走……”

 “每樣都很了不起。”孫思遠幽幽以對。“加一起更了不起了……如此說來,必然是黜龍幫與關隴新貴決一死戰了?”

 “不好說。”張伯鳳幽幽以對。“白橫秋剛走,黜龍幫馬上就有一個新的大坎,卻不知道黜龍幫能堅能硬之外是不是還能屈能伸。”

 “江都嗎?”孫思遠當然曉得對方是在說什麼。

 “不錯。”張伯鳳剛要展開,卻又忽然感覺到一絲疲憊,不由苦笑。“罷了,反正是見不到了。”

 幾人皆不好再長篇大論。

 “你們兩人不要跟來了。”停了半晌,張伯鳳忽然再開口。“剩下路程請孫真人送一送我便可,你們只管走自己的路。”

 王房二人齊齊來動,卻又被張伯鳳擺手制止:“老夫這一生,年少從軍,橫戈百戰於晉地,之前雖說是自滿,就此迷了眼睛,但確實也將西魏東齊的英傑們看了個遍,算是稍有見識,稍得軍功;後來僥倖活下來,南坡開院,教書育人,什麼都教,什麼都想,卻還是限制在一地,天然做了世族子弟的專院……但我並不以為這就是什麼不值的事情……尤其是先帝晚年,甚至禁了學校,獨有我的南坡堅持了下去,也算是有一份功德了。”

 孫思遠立即頷。

 “其實,人之一生,道阻且長,便是沒什麼成就,只要做事為人問心無愧便可!”張伯鳳繼續言道。“便是曹林,將來天下人可能都會視之為可笑之輩,但他自己想來也是無愧的!既然無愧,走到哪兒,就落在哪兒,何必再給自家子弟露什麼衰像?你們委實都不要跟來了。”

 話到這裡,兩人都不好說,而張伯鳳頓了一頓,便站起身來,就望著煙波縹緲的鄱陽湖出神。

 隔了好久,到底一聲輕嘆:“但還是可惜,可惜!”

 周圍四人,俱皆動容,王懷通更是雙目紅,繼而直接帶頭,引房玄喬一併下拜,朝著張伯鳳恭敬大禮……這位已經成名許多年的晉地文修宗師,本想按照一定古禮來完成告辭,孰料跪下以後,卻情難自抑,只如一個老農一般在滿是血漬屍的草坡上狼狽叩,而且反覆多次。

 房玄喬完成禮節,看著這一幕,只能無聲靜候。

 停了片刻,乾脆是張伯鳳主動扶住了孫思遠,後者會意,乾脆以真氣“扶”著對方,往下方船隻而去,待上了船,復又回頭攔住一人:

 “士揚,你也不用跟來了。”

 那隨從一愣。

 “我知道你早就存了建功立業的心思,教中隨蕭輝起勢後你更是坐臥難安,如今我要去江淮了,你也可以放開手腳,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操師御跟你是同鄉,我又走了,必然重用你……儘管去吧!順便收拾一下此地的屍,都是教中兄弟。”說著,腳下船隻逆風自動,須臾更是自行轉過彎來,往鄱陽湖深處去了。

 徒留岸上三人沉默無聲。

 過了好一陣子,眼看著兩位大宗師消失在視野中,房玄喬卻主動拱手開口:“未請教閣下姓名……是姓是,江都是姓,還是姓別的什麼?”

 王懷通這才回過神來。

 “林士揚。”那人倉促拱手。

 而頓了一頓,這林士揚復又甩手低頭,情緒低落起來:“其實,我不止是操師御的鄉人,還是他的義弟兼心腹,是操師御做了教主後派來監視老教主的,老教主早就知道,但到最後都沒有揭開這一層,給我留足了體面……這話,也只能對兩位北方人來講,不然一直要憋心裡的。”

 房玄喬沒想到這一出,只能頷。

 王懷通也只好胡亂點頭:“記住孫真人的大度,以後做事妥當些便是……我們師生隨你處理一下這些屍,也算是在這裡守恩師最後一日。”

 林士揚也只能跟著點頭。

 三人對著點頭,接著卻還是林士揚出了大力,他等了一陣子,自尋了之前散開的朱紂等人,說明身份,朱紂軍中本就有操師御派來的高手,自然無話可說,乃是將屍收拾起來,稍微沖洗了乾淨,當晚便放在了準備好的木柴堆上,繼而挨個點燃。

 熊熊烈火,燃盡殘軀,許多年了,江南都是這個規矩。

 王懷通望著這些火光失神許久。

 翌日,朱紂等人開拔,曉得王懷通是太原王氏出身,還是晉地成名的宗師,更是大宗師嫡傳,當然要小心來問,準備邀請對方往九江城去。

 但王懷通是何等人,連張行都看不上,如何能看得起這群自相殘殺的江南義軍?實際上,他知道朱紂本是南陽義軍卻畏懼黜龍幫的幫規逃到這裡後,就是更是看不上了。回過神後,對林士揚也有些鄙夷。

 再加上他此行本就是要送恩師最後一程,如今恩師已經相當於告別,又怎麼會留?

 於是,也乾脆帶著房玄喬北上。

 只不過,走到江上時候,忽然想起來,舊交吐萬長論如今正在下游宣城,便乾脆動身過去。結果,一日千里行到宣城,卻又聞得一個新的訊息,乃是吐萬長論連宣城都不能立足,已經逃到北岸歷陽去了。

 所幸,只是南岸北岸,沒有耽誤路程。

 再行到歷陽,終於見到吐萬長論,而後者身心煎熬,忽見故人,不由驚喜。

 王懷通倒也乾脆,見面後握手直接來勸:“老將軍,江都必出大亂,大魏必亡,早點走吧!回關中做個安樂公便可,總比在油釜中煎炸要強。”

 吐萬長論猶豫了一下,也當場剖心來對:“我也覺得要垮,可是,江都城內有牛督公、來總管;而魚總管已經退到江寧,我已經退到歷陽,三郡挨在一起,足足四位宗師,便是亂又從哪裡亂呢?怕只是怕,我一走,反而開了口子,露出破綻,到時候那些人作起亂來,將大魏之亡都推到我頭上……我本人一個戰場上進位宗師的將帥,這把年紀了,死了也就死了,名聲壞了,反而要連累家人的。”

 王懷通無奈,只能仰頭而嘆:“既不能走,也一定不要再入江都了。”

 “自然曉得。”吐萬長論連忙頷。“你小子既來,今日且縱情一醉……也與我說說北面事。”

 王懷通只能與對方攜手進入。

 倒是房玄喬跟在後面,不由無語……不入江都,便躲的開生死嗎?不走,便不會壞了名聲嗎?天塌了,大宗師擋不住,心思各異的四位宗師又能如何?

 但終究沒有開口。

 “虞常基和齊王殿下且不論,只四位宗師怎麼辦呢?”

 酒宴擺開,鄰郡而已,江都城內,東都驍銳中的一位中郎將在桌上認真來問,赫然是之前在徐州與黜龍幫大戰的趙行密,此時職務依然還是右御衛的左翼第一鷹揚郎將。“”

 為開宴者沉默不語。

 這引得宴席氣氛直線下降。

 而等了片刻,非但無人開口,反而有一人忽然藉著酒勁哭泣起來,卻是左屯衛所屬右翼第二鷹揚郎將張虔達:“我當日怎麼就從徐州逃回來了……若是不逃,此時也跟著司馬二郎回到東都了!何至於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

 眾人既鄙夷,又心酸,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半晌,趙行密緩緩開口:“還是要找司馬氏……司馬將軍,你跟司馬氏雖不同族,但畢竟同姓,何妨跟我一起去聯絡一下司馬化達?還有張將軍,你也不要哭了,司馬士達雖已經死了,但何妨去尋當日接應你和司馬士達一起出逃的司馬進達?”

 為那名複姓司馬的將軍一時不解:“為什麼司馬兄弟就行了,他們敵得過四位宗師?”

 “敵不過,但他們加上你,便可以全面封鎖宮禁,可以欺瞞那位聖人。”趙行密目光灼灼。“我其實也沒法子,但最起碼知道,若是那些宗師是護著那位聖人的,聖人便也可以調動起宗師……這就有了機會。”

 話到這裡,頗有幾人心動。

 而趙行密也繼續嘆了口氣:“更不要說,司馬正據說坐穩了東都,而全軍根本上還是想回東都。所以於全軍來說,也只有司馬氏可以給他們回家的承諾,也只有給了大軍回家承諾的人能擔起弒君的名號!咱們不行。”

 終於還是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

 這是鴉雀無聲的後堂內,幾乎所有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