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40章 驚 前塵

    秋嬤嬤帶人退下,也只是退到了亭外遊廊上,隔著半透的綃紗,道道垂首默立的宮人身廓宛然可見。

    有一道婀娜身影,輕拂霧綃而來,亭亭至她面前,柔婉一笑,喚她:“江姑娘。”

    江音晚抬首,並無訝異之色,也沒有起身行禮的意思,淺淺回應:“柳太嬪請坐。”

    先帝崩逝,柳簪月已是太嬪,不日就要遷去西苑。她妝容一如往日般精緻,服色卻不再凸顯柔媚,而是多用合襯身份的鴉青、蓮青、絳紫等色。

    今日柳太嬪穿了一身靛色宮裝,搭著雲錦披帛,盤桓髻上斜簪月形步搖,盈盈在江音晚身畔坐下。

    江音晚側首看去,心下微愕——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柳太嬪鬢邊竟已有了白髮。想必宮人梳妝時已有意掩藏,卻還是漏出了細細一縷斑白。

    她憶起姑母曾向她透露,柳太嬪流露過對先帝的厭倦和悖逆之意。不由想,或許先帝薨逝後,柳太嬪亦失去了在深宮支撐她的那一口氣,故迅速顯出衰頹之態。

    此次是柳太嬪通過姑母遞話給她,稱在遷去西苑之事上有所求。江音晚卻隱隱明白,自己在宮中不過是被豢養的雀鳥,毫無實權,這話多是託詞。

    念及柳太嬪曾在姑母困頓中曾以言相助,江音晚還是答應一見。

    玉石桌案上擺著汝窯美人觚,插著開到盛處的牡丹,隱約記得喚作白雪塔,又叫玉樓春,大團大團,色白如雪。

    柳太嬪驀然有些感懷般開口:“花至極盛,再開便是轉衰。有時想想,人世許多極美好的事物與光景,都不過鏡花水月,漚珠槿豔。”

    江音晚只當她為自身傷懷,未作深思,只淡淡笑笑,欲寬慰一二,卻聽她下一句道:“我已從夢幻泡影中掙出,可仍有姑娘活在虛妄的美好與恩寵之中。我自覺身子骨越來越不濟,有些話,我本該帶到棺材裡,可看著她,我終歸不忍,還是想要說出來。”

    江音晚怔然睜圓了眸,意識到她所指正是自己,腦中嗡然,有什麼即將破碎的預感。

    怔忡視線裡,柳太嬪折下一朵白雪塔,美人面孔嫣然湊近,脂粉下,竟已隱隱可見眼角的細紋。

    柳太嬪停留在江音晚的鬢側。大團的牡丹,花瓣重重疊疊,掩去她的口型,遮去被暗處眼線探知的可能。只有那極輕的柔婉嗓音,渡到緊貼的耳中:

    “曾向先帝獻策的王益珉,是今上的人。”

    江音晚只覺耳邊轟然一響,在這和暖的春日,通體生寒。

    鏡花水月,漚珠槿豔,夢幻泡影。

    原是如此?

    眼前春日盛景,一一遠去,百紫千紅掩映的層樓疊榭,碧空下無際的丹闕紫宮,在她眼裡盡數模糊,只剩目力盡處紫宸殿方向一點硃紅,灩如泣血。

    柳太嬪已自然而然將牡丹簪在她的髮髻上,彷彿那一句耳語不曾有過。牡丹唯皇后可用,江音晚無名無分,然而她簪牡丹,無人敢指摘。

    半刻鐘過去,秋嬤嬤帶著宮人回到亭中,向柳太嬪見禮寒暄。一切步聲、話語,江音晚聽在耳裡,卻像蒙了浩淼水霧。柳太嬪是如何離去,她又是如何回到紫宸殿,竟一概不知了。

    夢境光影流轉,她又驀然置身一間清雅朗闊的花廳。

    還是在建興元年的三月,江景元之子江寄舟歷盡艱險返京,呈上當初淮平王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的罪證,以及證明江景元清白的證據,為其父平反。

    定北侯江景元洗清謀反冤屈,僅是無詔出兵之過,平叛之功遠大於過,追封為忠國公,世襲罔替。

    江寄舟襲爵,卻無實職實權。他以忠國公的身份遞了摺子,懇求見其堂妹一面。

    國公府尚在興修,定北侯府又已荒敗不堪。江寄舟同曾經的三皇子、如今的晉王裴筠乃表兄弟,又曾站在同一陣營,感情甚篤,便暫住在晉王府中。

    江音晚百般懇求,又被好一番磨礪,終於得陛下鬆口,在晉王府見到了堂兄江寄舟。

    為避嫌,裴筠並未出來相見。

    三月的日色,是淡淡的金,融融透過一長排軒朗的直欞窗灑進來,格成一束一束,光影裡隱隱有細小的柳絮,浮沉飄搖。

    江寄舟背光而立,日光為他高大堅毅的身廓鍍上一層淡金,劍眉星目隱在略暗的陰影裡,薄唇緊抿,面色沉晦不明。

    他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嗓音裡有久久奔命後難以恢復的滄桑暗啞:“音晚,你可知,家父並非無詔出兵,他曾接到一卷秘旨,現在看來,是一紙矯詔。”

    皇帝有秘密連通各邊關的渠道,若軍情緊急或為求軍令隱秘,事從權宜,可暗發秘旨,調度指揮。

    秘旨無需經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天命直達,往往是皇帝親筆,加蓋璽印,偶有見翰林代筆。

    “那捲矯詔上的筆跡,並非出自先帝,亦非翰林……你應當也認得。”

    他拿出那捲矯詔,黃綾寸寸展開,周遭煦陽一寸寸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