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真的吃了一個梅花茶果後,崔舒若才明白趙平娘說什麼也要把自己拽出來的緣由。

 而也就是趙平娘幫崔舒若單獨泡了清茶的功夫,她低頭飲了口解膩的茶水,在抬頭不知何時門口多了個七八歲的乞兒,他衣裳髒兮兮的,骨瘦如柴,但眼睛明亮,容易叫人生出好感。

 僕從把乞兒攔下,他手中拿著一張絹布,口口聲聲道:“我是受人吩咐來送東西的!”

 旁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崔舒若下意識就想到了柳夫人,難不成是柳夫人做的好事?

 她主動出聲,讓人把乞兒放進來。

 乞兒身上髒臭,被他經過的婢女僕從面露嫌棄,在齊國公府,即便是最下等的僕人至少也是衣裳乾淨整潔的。

 乞兒還想走到崔舒若面前,卻被鸚哥攔住了,她不大樂意的說:“你身上這麼髒,汙了我們娘子的茶點可怎麼好?”

 乞兒怯怯的退後一步,雙腳併攏繃直。

 他是不敢直視崔舒若這樣的貴人的,而且應該是做乞兒還不就,不夠能適應這樣的日子,看樣子多少生澀拘謹。凡是能活下去的年幼乞兒,哪個到了後來不是巧舌如簧,只求能活下去。

 崔舒若抬手,制止鸚哥。

 她只要肯定乞兒不是柳氏派來害她的就行,至於階級權貴之分,說實話,在接受過現代教育後,她煮茶聽琴錦衣玉食,而眼前的乞兒飢寒交迫,明明是冬日嚴寒,可他身上是破爛的單衣疊起來,腳上凍瘡和膿瘡湊在一塊,青黑紅腫得嚇人。

 崔舒若接過他小心翼翼拿著的絹布,還沒等看,先把手邊的茶點遞給他。

 小孩睜著眼睛,嚥了咽口水,卻不敢接。

 因為這樣精緻得和花一樣的點心,將他買了興許才能得這一盤。一個健奴都只要五十貫,像他這樣做不了活,說不定哪日就能死的乞兒,也許就能值幾貫。

 依然還是剛剛斥責他的鸚哥,“我們家郡主娘娘讓你拿,你就拿,難不成要郡主為你一直舉著嗎?”

 乞兒這才用手擦了擦他已經髒的不能再髒的衣襬,用他黑漆漆的手接過那盤糕點,狼吞虎嚥起來。貴族千金們要一刻鐘才能慢慢品完一個的糕點,不過幾息就被他全塞進嘴裡。

 這也是乞兒的求生之道,若是討來食物,不快些塞進肚裡,指不定就會被年紀比他們大的乞兒搶走。

 崔舒若看著乞兒,連日來只顧著享受貴族生活的她,心中動容。她明明身處炭火爐旁,室內溫暖如春,還穿著逢了柔軟皮毛的衣裳,可都叫崔舒若渾身不得勁,好似一盆冰水自頭頂傾灑而出,將她從溫暖富貴裡陡然澆清醒。

 “你過得這般好,便全然忘了外頭的天下嗎?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你坐擁現代知識,真的呢能全然將自己摘出去嗎?”

 現代受過的所有教育,彷彿化作一聲聲質問。

 崔舒若愣住,目光怔怔。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自私的人,明哲保身為上,可在心有餘力的情況下,走下高床軟枕,走出朱門琦戶,看一看寒雪下流離失所的平民百姓,救一救他們。

 好不好?

 她曾經受過的教育,從沒有要求學生們忠君愛國,彷彿就是不斷地學習,不斷地考試。可當真如此嗎?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

 看似平凡的字字句句,在事隔多年後,正中崔舒若的心間,打得她措手不及。

 在這一刻,她彷彿間明白了為何自己從前要十多年如一日的苦學,看似與現實無關的課文,在這一刻展現了它的魅力。

 也許在這樣刻苦教育下的學生,不懂得忠君愛國,可她們讀著心懷天下的世人們字字泣血的詩文,在某一日,見到滿目瘡痍,見到孩童衣不蔽體窘迫孑立時,心中會生出同樣的憂懷。

 家國天下,人誰與共?

 倘若無,雖千萬人吾獨往矣!

 崔舒若眉眼間的全無憂慮漸漸消失,她看著乞兒,命人取了一件下人穿的厚襖,崔舒若看了幾眼,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中,動手撕開幾個口子,然後才讓乞兒穿上。

 乞兒還是頭一遭不但不遭人嫌棄,還施捨的厚衣,他以為崔舒若是想要知道命他送信的人的事情。

 於是,他忙不迭開口,“是一個穿深色大氅的郎君命我送的,他、他很好看!”

 乞兒絞盡腦汁的想要把更多的細節告訴崔舒若,崔舒若卻笑了笑,溫和問道:“你從何而來?”

 乞兒一愣,結結巴巴道:“川化郡。”

 “川化郡?”一旁的趙平娘接了句,她不太理解,“我記得那裡物產豐茂,你怎麼也逃到建康來了?”

 屋子裡太暖和,乞兒手上腳上的凍瘡變得奇癢無比,他一邊撓手,一邊道:“我們那也遭災了,又總是有兵爺來鄉里搶糧,日子過不下去,爺孃就帶著全家想搬來建康。”

 乞兒的臉黑黢黢,說起這段過往,他不由得意笑起來,“小子家中在鄉里也曾豪富呢,可惜來的路上,又是流匪,又是胡人,家財搶光了,僕人跑了,爺孃路上都病死了。”

 小乞兒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但眉眼麻木,看不見多少悲傷了。

 沉寂在悲傷中的人,是無法活到現在的。

 崔舒若叫下人給小乞兒一些散碎的銅錢,不是崔舒若不肯給多。這些最壞便是被搶走,可要是金子,怕是他小命不保。

 等到乞兒走了,崔舒若也不著急看絹布里的東西。而是跟趙平娘對了個口型。

 “斷糧?”

 “造反?”

 兩人雖然說的不一致,但卻都能肯定一件事。

 怕是北地出大事了,否則以定北王治下的嚴苛,斷不可能出現底下兵丁公然搶奪百姓糧財,而且不堪其擾只能遷徙的事。

 崔舒若望著如鵝毛飄蕩的漫天雪花,眼中多了憂色。

 比起這個,趙平娘卻更關注崔舒若手上的布帛,命人打開一看。

 字跡群鴻戲海,一看便知曉是為飽讀詩書的男子,只見上頭寫著,“荷絲傍繞腕,菱角遠牽衣。不知故人依舊否?”

 趙平娘湊過來一看,忍不住笑道:“你何時同人去荷花池玩了,還引得人家特意寫情詩來問你記不記得他。”

 崔舒若將絹布捲起來,神情並不興奮。

 寫這個的人,恐怕是崔神佑的舊識,只是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何意。崔舒若輕笑一聲,算是對趙平孃的回答,但她卻沒再理會絹布的內容和送它來的主人的目的。

 而是問趙平娘道:“阿姐,你可知綿布?”

 “嗯?”趙平娘一愣,“何謂綿布,聞所未聞。”

 看來中原大地上,並沒有用棉花織布的習慣,甚至棉花還不被人悉知,若是這樣,她要是能尋來棉花,把棉布廣泛推廣,至少能庇佑窮苦的百姓安穩過冬。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用得起動物皮毛,更能用銀絲碳將滿屋烘到熱浪湧動的。

 活字印刷術暫且不能用,高度酒的配方送給了齊國公,她也該另尋他法來攢功德值,而非倚靠在之前幷州繡坊女工們那裡每日得來的功德值之上。

 她記得棉花應該會生長在光照充足的地方,對溫度要求比較高,建康這一帶雨水充沛,似乎不適合棉花的生長。她可以先命人尋,再問問往來的西域商人,說不準會有收穫。

 崔舒若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頭了,以至於後面喝茶也喝的不是很認真,說不上心不在焉,但並不熱切。

 趙平娘見狀還以為崔舒若是因為剛剛絹布上的內容才如此神思不屬,所以一個勁的憋笑。回去的時候,趙平娘還特地跳到崔舒若的馬車上,笑眯眯的同崔舒若說,若是想要見一見他人,也不是不行,但必須把她帶上。

 趙平娘還說她不是迂腐的人,只要不私奔或是情定終生,多見見人有什麼不成的,建康兒郎雖好,但總要挑一挑才能撿著最好的。

 知道趙平娘估計是曲解了什麼,崔舒若並沒有解釋,因為說不準自己真有需要趙平娘護送的時候。

 況且,給她送絹布的人,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崔舒若懷疑送絹布的人,究竟是何用意的時候,坐在崔舒若她們對面茶樓的鄭衡之,也陷入迷茫。

 他不可能認錯崔神佑,可剛剛在對面用茶的女子確實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也許世上真的會有長相相似之人,但絕無可能完全相同。因為大多隻是肉眼上相差無幾,可鄭衡之從崔神佑幼年起就幫她作畫,骨相皮相,即便是一丁半點的差異他也能發覺。

 但衡陽郡主崔舒若,確確實實和崔神佑完全相同。

 她們就只能是一個人。

 可鄭衡之覺得不是,他太熟悉崔神佑了,小到她笑起來時先彎的眼睛還是唇,大到用點心時喜歡先咬掉突出來的部分……

 一個人失憶了,可以改變性子,神情也變得不同,可真的能所有熟悉的小習慣小動作都變了嗎?

 崔成德可以通過崔舒若手心有小朱砂痣,同樣喜愛吃甜來判斷她是崔神佑。但鄭衡之的體貼細緻絕非說說而已,他能發覺崔舒若喜歡的是甜而不膩,神佑卻是再甜的東西也不覺得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