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 作品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雲深處亦沾衣

  馮道德也沉默了片刻:“坊間都說耿家在三山兩塔間大肆搜尋,我還以為是有誇大的嫌疑。如今看來還是多有修飾……”

  江聞用手肘捅了捅馮道德:“馮掌門,你說耿家是在找什麼東西?”

  馮道德不動聲色地往邊上挪了半步,拍乾淨夜行衣上的塵土。

  “兩家爭奪位置幾近,故而耿家要找的東西與清廷想來所差不遠,應當都在找那五代十國間的胞皇尊身。”

  “胞皇?”

  “閩國信奉的霪祀罷了。當初閩惠宗奉若真神,號稱禱求皆有靈應,乃至於舉國皆亂,匆匆亡於吳越。”

  馮道德把其中關竅約略說了一些,就不願意再提這九仙山間的陳年怪事,獨自唸誦起《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妙經》,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躍上了寺殿頂上,悄然從定光寺北院往南移動,一點一點靠近南邊燈火更為輝煌的那座佛殿。

  江聞與馮道德潛伏在一處屋頂翹簷牆上,觀望了幾刻鐘,發現那座大殿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半間佛殿還矗立在那裡,毀壞程度比耿家手筆更為嚴重,就連殿外的青磚欄檻底下都被翻土數遍,掘地三尺。

  這裡燈火通明,不給一絲藏身的陰影,然而眾多民夫出出入入,擔土運石,卻沒有一個敢靠近那座半殘的佛堂,宛如裡面關鎖著什麼洪水猛獸。

  “清廷這分明是要收官的架勢,如果有東西,一定被藏在那座殿內。”

  馮道德兩眼放光,不容反駁地說道,立即伺機飛躍了屋簷,掀起幾片屋瓦從房樑上倒垂而下,悄然鑽入這座眾人敬而遠之的殘殿。

  大殿之中打掃乾淨殘垣碎瓦,填滿清廷從定光寺各殿拆卸搜刮來的古物,石物木物分開堆放著。從近日挖掘出來的歷代古蹟,石槽石礎比比皆是,乃至佛殿木作都被藏匿其中,造型間斜抹栱眼、昂嘴曲線,梁底起、梁頭卷殺,造型靜穆沉古得異常。

  江聞隨後潛入時,馮道德已經在古物堆中仔細搜尋著,無暇顧及其他。

  於是江聞就自己到處打量,最先映入眼簾的反而是一些獨特的雕像,譬如密宗風格鮮明、漢地難得一見的女像彌勒菩薩,還有一尊遍佈土沁痕跡的獨臂僧侶像,造像瞑目持掌,雙唇微啟,也是栩栩如生。

  斷臂佛像江聞見得多,獨臂的塑像倒是不多見,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隨後步入了另一處石物堆裡,就看見了一面僧院殘碑,訴明這個雕像的來龍去脈。

  碑上說,那是定光寺中的一位前代高僧的故事。

  前朝某代福州城久旱無雨,禾苗不長,有名遊方僧法號義收,稱願意入寺祈雨,然而他的形貌邋遢,話語癲倒,遂為僧首不允。

  義收和尚發下宏願,當場揮刀便自斷一臂,震驚眾人,隨後坐入寺前木柴堆中,晝夜誦經祈雨,吩咐說三日後如無甘霖,則將他焚薪燒死便是。

  看到這裡江聞倒吸一口氣,好一個狠人。

  三天後約定時辰已到,柴堆火焰剛剛升起,忽然天降大雨將柴堆澆滅,義收和尚於柴堆中從容走出,就連斷臂的傷勢都已經癒合。

  自那以後,他就將自己關入定光寺的一間柴房裡晝夜誦經、從不與人談話,不論晝夜都高燒燈燭、煙油繚繞,寺中卻明明從沒給他添派過燈油。

  義收和尚就這樣大隱於市,直到某個雷雨之夜大喝三聲、傳響山岩後悄然圓寂。而為彰紀他的神通,定光寺的香客便出資修了這座塑像,又於義收和尚圓寂的柴房之上,加蓋了這一座“法雨堂”。

  剛剛讀完石碑,江聞依舊保持著滿腹疑惑的狀態,就看見馮道德也一臉魔怔地死死攥住鬍子,緊盯住某個石制古物的一角,隨後顫抖著伸手,慢慢掀開了蓋在其上的粗布。

  粗布滑落,古碑頭有宋高宗趙構御書,周身淺浮雕雲紋,碑額正中篆書兩行“光堯壽聖太上皇帝御書”,周飾雷紋,上刻火珠,兩側雲龍纏繞,可惜碑文全然漫滅不清,僅剩落款小字“德壽殿書”及一枚方印。

  隨著馮道德的發力,一座巍峨的古碑,倏然在昏暗的殿內顯出真容。而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碑前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演山先生神道碑》!

  “髑髏太守的墓碑,竟然藏在定光寺下面!”

  神道碑,指的是立於墓道前記載死者生平事蹟的石碑,多記錄死者生平年月,所作貢獻等。而馮道德所找到的髑髏太守神道碑,豈不是前宋知州黃裳的墓碑?!

  江聞也大為驚奇,拍著厚重的碑身感受指尖觸及的寒意。

  “可惜了馮掌門,上面刻字已經磨滅,找到也沒有用……”

  江聞剛抱怨了一句,隨後一拍大腿作猛然醒悟狀,“我知道了!衍空和尚將這些古物收藏完備,又悄悄將人手抽走,一定是發現這塊碑的線索不是自己想要的,才暗渡陳倉!”

  馮道德面色凝重地看著古碑,似乎對這個前宋時的武林前輩充滿了忌憚,臉上什麼情緒都有,偏偏沒有江聞預料中的失落。

  這位武當派掌門對江聞的話充耳不聞,嘴裡喃喃說道:“殄文碑刻的傳說竟然是真的……莫非真的只有幽冥之鬼,才能讀懂這碑上的文字嗎……”

  馮道德正在意亂神搖之間,江聞卻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施展輕功騰上了房梁,攬起衣襟袖帶掩藏行跡,就連呼吸心跳都變得綿長微弱。

  隨著一連串急切的腳步聲響起,一道影子投射在門外,忽然撞開了殘殿的大門,動作詭捷地闖將進來。

  而在他身後的門外,是一連串倒地慘死的清兵與民夫,合計數十人撲倒在地氣絕身亡,竟然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馮道德以眼神示意,詢問江聞為什麼會察覺到有人靠近。江聞用口型言簡意賅地說出兩個字——殺氣。

  闖入者一身黑衣飄忽不定,每一步都踏在殿內的陰影之間,溶溶曳曳好似湖中漣漪,全然窺不清虛實,江聞也只有在他身形起伏間,才發現他臉上帶著一副面具,正如痴如醉地站在無字石碑面前,心無旁騖地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