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 作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

  江聞淡然一笑,躍身而起斜踏著牆面而去,不留一絲痕跡。衍空和尚眼中殺氣滔天,一腳踹在了牆上借力飛起,也緊追不捨地追殺著江聞。

  幽冥巷外不遠處就是一條波濤滾滾的城內河道,憑望遠眺就能看見河中水漲,濁浪起伏,已經倒灌而入淹沒不少農田,原本用於分解疏通外來洪水的白馬河,此時卻成為了策動洪峰的源頭。

  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已經顯現,紅陽護法黃稷口中的殺人大黃泉,此刻已然呼之欲出了。

  兩人一追一趕地站在江邊,江聞也被衍空和尚帶著手下團團圍住,可他的表情依然淡漠。

  衍空和尚甩開僧衣,在寒夜裡露出了精鋼般的肌肉,雙掌前虛後實轉前實後虛,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隨後在交叉護襠時順勢抬掌,如拉弓蓄勢之形貼身轟出一掌。

  金剛般若掌的十二成功力顯現,江聞不敢大意地前僕一步,雙手揮掌而起,雙掌同側上揮過頂,切力似迎非迎、似擋非擋,直如乘六龍以御天,虛極而生六陽也,姿態也由收縮而轉為舒展,首身尾三路出擊。

  強龍壓境之時四野分裂、五湖鼎沸,江聞偏偏如同極為高明的御手挽住韁繩,於合戰之時開掌、開拳、開肘,強行駕馭住這股沛莫能當的力道,阻擋住了分崩離析的局面。

  衍空和尚的手下見勢微妙,也不知死活地想要上前搶攻,只以為這是一鍋風平浪靜的冷水,卻不知道其中攪擾纏鬥的力道之大,就如同一杯滿溢的滾水,稍微搖動就會將人燙傷。

  臉部刀疤猙獰的手下剛剛觸身,就被兩人交手的力道狠狠彈出丈餘遠,口吐鮮血幾乎盈盆。

  但似這般重傷之下,那人竟然還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扯開的胸口顯出許多黑色的字跡,隨後雙眼兇光畢露地奪回一把尖刀,快步就要上前攮去。

  江聞也不客氣,於鞭炮般猛烈交手的間隙飛起一腳將他踢入滾滾波濤之中,瞬間就吞噬了蹤影,其餘人驚駭欲絕再也不敢上前。

  “不修大師,你這一身內力絕非朝夕之功,想必在少林寺裡呆的時間也不短。你就沒有一點慈悲之心嗎?”

  衍空和尚聽聞之後,卻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猛然仰天長笑了起來。

  “哈哈哈,荒謬!地無界天無法,本官不需那虛偽至極的假慈悲,只當執掌千萬人性命的真佛陀!”

  隨後衍空和尚的臉上惡像復原,“我原先有心招攬你才放你一馬,今天看來你是執迷不悟,那乖乖去死吧!”

  尋常人沾之即死的兇險局面,衍空和尚絲毫不以為意,傳自西域金剛門的武學橫強無懼,鯨吞一般包攬了全部的力道,落地便踏碎了無數磚石。

  “不修大師,你可知道一種殺身修持的法門,和一門鑽研越多就越厲害的武功?”

  江聞的目光不偏不倚,卻獨獨落在了他被小石頭咬傷的腳踝上。

  緊裹傷口的紗布早已迸裂,露出了絲毫沒有癒合結痂的深刻傷口,甚至連血液都帶著烏黑的古怪顏色,模樣無比蹊蹺。

  衍空和尚的雙眼殺氣逼人,江聞卻分明在他眼中看見了縷縷黑氣纏繞,圍著瞳孔遊弋不定,與衍空和尚身上的凜冽氣勢宛然一體。

  江聞已然窺一斑而知全豹,從中看出了不可磨滅的南少林秘傳龍形拳烙印,與這具名為衍空的軀體保持著奇異的共生關係,不增不減、不垢不淨。

  衍空和尚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狀態的不對勁,原本只有生死關頭才會爆發的秘傳龍形拳,竟然被悄然未覺地引動,入侵到了自己的意志之中……

  對方在算計自己,引出龍形拳!

  “實不相瞞,在下的武學資質平平,一身外功博而不精,施展起來不過是貽笑大方,實在不如閣下運轉之妙,不得已才施展點小手段。”

  江聞負手而立,態度很是謙卑。

  可衍空和尚聽著對方話語,只覺得對方在說反話陰陽怪氣自己,身體裡扭曲的秘傳龍形拳再也無法遏制,轉變成為扭轉筋絡、分錯骨骼的怪異姿勢,金剛般若掌甫一出手就掀起陣陣腥風!

  但見江聞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退後一步拉開距離:“然而這門武功糾纏我二弟子已久,我為了他的處境殫精竭慮,日久天長自然也有所領悟。”

  江聞擺出了一套與衍空和尚參差彷彿的武功架勢,雙手似掌非掌,又如長蛟潛淵、游龍探爪,儼然是一套與降龍十八掌似是而非的武學。

  這一次兩強遭遇,江聞的拳掌猶如渺渺煙雨、擾擾清風,輕而易舉地就將衍空和尚暴烈至極的秘傳龍形拳擋下,可仔細看去,兩人所用的招式分明如出一轍,僅僅在一些細枝末節上能夠區分不同。

  每一拳每一腳,兩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糾纏之中,衍空和尚的手下甚至忽然眼花了,再也看不見眼前的兩道人影,而是幻間兩條江邊的黑龍在纏繞搏殺,江河倒灌間泥沙俱下,不辨其他!

  兩人交手之際,都是衍空和尚率先出招、江聞以分毫之差以同樣招式追擊而至,但偏偏是這樣的細小之處不斷累積,就變成了江聞後發制人,死死壓制住曾令人聞之色變的南少林秘傳龍形拳!

  “幸好我精通小無相功,天下武功皆可得其意而忘其形,自古無相則神妙、殊小則清虛,不著形象、無跡可尋之後方可則青出於藍。”

  話音未落,江聞雙掌間也撲出凜冽惡風,再也不似先前降龍十八掌的枝葉雄渾磊落,舉手投足間皆是致勁敵與死地、挫鋒芒於強弩的兇狂之氣。

  “故而我斗膽將天山折梅手融入降龍十八掌中,倚靠小無相功催動到巔峰,模擬出一門普天之下獨一無二、專門剋制秘傳龍形拳的武功,還請閣下指教!”

  秘傳龍形拳能倚靠交手,吸取對方武功的精華推陳出新、自行推演,直至遠遠強過對手的程度,才會像一隻折磨夠了獵物的黑龍,物盡其用後將對方一口吞下。

  江聞向來頭疼的就是這門武功的特性,打不得罵不得,只能憑藉清心普善之類的法門勉強壓制。但假如對手不是洪文定,那以他在武學上高屋建瓴的見解,早就想到了一個堪稱以毒攻毒的辦法。

  秘傳龍形拳有形而無質,會隨著宿主的不同而派生出完全不一樣的特性,可弱點終究就在這裡,以長擊短、以奇勝正本就是變化不斷的陰陽兩儀之道,龍形拳成長速度再快,也無法克服如現在先天被針對的情況。

  天山折梅手能模仿天下徒手武學,每時每刻都在反向汲取衍空和尚龍形拳的精華,模仿他千錘百煉後的殺招,而降龍十八掌乃是至堅至剛的外家頂峰武學,又被練到輕重剛柔隨心所欲、剛勁柔勁混而為一,最後經神妙無比的小無相功催動,便如同被投入滾燙的洪爐中,寶劍神兵的光華再也遮掩不住!

  這幾門武學搭配施展無比耗費內力,但是不得不承認江聞已經依靠汗牛充棟的武學府藏,踏出一條強壓過秘傳龍形拳的道路!

  江聞不再說話,他已經看出了衍空和尚尚未泯滅的靈臺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金剛般若掌、大力金剛指是他看家本領,而秘傳龍形拳就是他此生揮散不去的夢魘,無數敵人敗在這門越戰越強的武功之下。

  可如今這門戰無不勝的武學,卻在江聞信手拈來的武功面前相形見絀,即便使出全力在模仿、學習對方的武學招式,卻遠遠趕不上對方變化的精妙迅捷,江聞的武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竟然達到了連秘傳龍形拳都棘手無比,無處下口的程度,永遠壓制著秘傳龍形拳一頭!

  “作為師父,當然方方面面都強過徒弟了……”

  江聞鼓動著一成內力,他知道這門武功堪稱確實天下無敵,可就和秘傳龍形拳一樣有著極大的缺陷。

  首先模仿的歷程永遠是從零開始,一旦換了人就不存在如此鮮明的針對性;其次耗費內力太多,三門武功一同使用幾乎要將他本就不充裕的內氣耗幹;最後還必須要有超乎常人的悟性,才能在分毫之間模仿改進、青出於藍!

  但衍空和尚並不知道,江聞已經明顯看到對方眼中的黑氣壯大、湧動、充斥,最後整個人的理智都被驅逐,化身成為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形殺器!

  衍空渾身劇烈顫抖著,豆大的汗水從精鋼般的身體掉落,骨骼在超越極限的戰鬥中出現碎痕、不斷扭曲斷裂,又靠著肌肉收束勉強粘合在一起。

  他的意識陷於混沌之中,眼前的光芒逐漸暗淡,平常依靠著酒色財氣點燃的信念分崩離析,他就像是立足之地垮塌般陷入無底深淵,墜入一處永無止境的黑暗裡。

  他混沌的意志還在分化瓦解,只剩下一道微弱的聲音在他耳邊盤旋著。

  衍空……

  衍空……

  衍空和尚茫然地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如千斤巨石,怎麼努力依然紋絲不動,於是他只能豎起耳朵傾聽,想要分辨出對方的後話。

  衍空!

  衍空!

  頻繁的呼喚還未停止,衍空心中怒火沖天,終於為了一絲清醒的力量。他竭盡全力才發出一聲吶喊,想要讓對方持續不斷的呼喊快點住口。

  衍空!!

  衍空!!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躺在黑暗裡直到永寂。

  衍空掙扎著使出高強的武功,身體卻綿軟無力、不由自主,宛如化身成了脆弱的孩童。

  一股恐懼猛然湧上他的心頭,激靈之後便是又一分思緒的鬆動。

  原來如此。

  對他的呼喚從來都只有一句,可他卻在內心反覆了幾萬遍,化成了心底裡一聲聲直到天際的迴響。

  其實那句話很短。

  【衍空!!快跑別回頭!!一直跑你就能活!!】

  南少林的木人巷裡血霧瀰漫,在那個深夜裡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習練過至善方丈出示秘傳龍形拳的少林弟子,無論僧俗都被某種聲音糾纏著來到這裡裡,開始了慘絕人寰的相互殘殺。

  原本親如一家的師兄弟再不顧忌情誼,平日切磋時被禁止的死手、行走江湖中琢磨習得的陰招、本應該用於對外遇敵的撒手鐧,此時都被順理成章地施展出來,剜眼、踢襠、打穴、擊肋無所不其極。

  狹窄的木人巷化為煉蠱的盒子,一道難以言喻的聲音不分先後地在他們腦中響起,蠱惑著他們繼續廝殺、繼續毆鬥,知道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

  衍空腦海裡炸裂開恐怖的記憶,相似的場景讓他一旦思考就痛不欲生,腦漿都快順著耳孔流淌出來。

  對,是像現在這樣,就是想這樣的武功,他施展著平日裡偷師習得的武學,一招一式地殺死著新入門的弟子,只感覺一道烈火在他身體裡壯大,幾乎就要燎原!

  他身體的傷痕越來越多,陌生的殺意卻越來越濃烈,就連竭力噴吐出的呼吸、艱難搏動的心跳都想化為殺招。

  但他的殺戮終究停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他的身前,輕而易舉就將他打倒,連帶著擊垮了他身體裡蘊釀湧動著的火焰。

  蠱惑的聲音還在迴響,他閉上了眼等待死亡,這是今夜木人巷的規矩,失敗者除了死亡別無用處。但他意料的疼痛始終沒有出現,反倒是好友海智和尚的聲音響了起來。

  對方的聲音裡也充滿了痛苦,雙手沾滿鮮血。

  【衍空!!快跑別回頭!!一直跑你就能活!!】

  聲音僅僅持續了不到幾息,衍空卻像是經歷了無數個大千世界的生滅。他猛然從混沌中醒悟過來,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後跑去,耳邊蠱惑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木人巷的出口就在幾步前方,今夜的一切許只是一個瘋狂的噩夢,醒來之後一切或許就會恢復如初!

  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耳邊蠱惑的聲音趁虛而入猛然壯大,嘀嘀咕咕地讓他回頭看一眼,這一切都是假的,夢馬上就要醒了。

  於是衍空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世界此刻破碎如水面,娑婆如世間,唯有一道盤坐的身影微微探首,似要詢問世人為何冥頑、如何解脫。

  祂不可以言喻,大如虛空,又忽而變小。

  祂或以一身分作百千身,又合為一身。

  祂或身在此岸,疏忽又在彼岸,忽然又在中間。

  祂或踐履陸地、如行水面,踏著水面,如履平地。

  祂剖開肚腸,掏出一物,如棄敝屣般拋向世間,只留下漫天的瘋山怖海,血浪滔天。

  然後,祂向衍空看了一眼。

  只是單單一眼,衍空的大腦就在那一瞬間死亡。

  從那以後,徊蕩在他腦海裡的、海智和尚的那句話,就成了他唯一記得的東西,伴隨著他踉蹌走出木人巷、逃出少林寺、走入荒無人煙的深山之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似死非死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