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 作品

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聽


                 師徒四人匆匆吃過晚膳,江聞就在三名六丁神女不解的眼神中,帶著徒弟逃也似地出了府,顯然是連多說一句話都不敢。

  江聞打定了主意,待到明天和紅蓮聖母正式辭行,他們就頭也不回地踏上前往廣州之路,以免年紀幼小的凝蝶再受到八卦精的荼毒。

  入夜之後寒風凜冽,泉州城外的鎮南門依舊人來人往,大小船舶都在船頭點上了夜燈,頂著怒濤要回到法石港中避風,等待明日繼續打魚生活。

  打魚人家很少上岸,幾個船家倚漿停船湊在一處,閒聊起當下的局勢。隨著朝廷和鄭成功間硝煙的味道漸濃,這座海商重鎮的繁榮不減反增,頗有一番烈火烹油之勢,海外販貿之物一天一個價,東西更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一個說不算太遠的事,就幾個月前他還親眼見到,有人送來了一條萬里石塘才有的鼉龍,一丈來長渾身鱗甲、要不是麻繩緊緊捆住了嘴足,恐怕能把他的小舢板都掙翻,也就在他船上開膛破肚的。

  另一個船家則撇了撇嘴,不甘示弱地說他也不差,前天渡人碰上個怪人,瘋瘋癲癲地不肯下船,非要把他的小船買下來出海撈什麼重要的東西。

  江聞在港口閒逛,順帶聽到這幾個中年船家以土語交談,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城牆之門。

  泉州城的西北曰臨漳門,在臨漳門和鎮南門之間有一座通津門,直通環繞城外的護城壕,萬點燈火妝照出一座不夜之城,久違的人間煙火正氤氳成一片,籠罩在這處醺醺然的城市中。

  師徒四人掉頭離去,畢竟以他們的身份進城太過危險了。

  泉州城外龍蛇混雜,船家本身就幫派林立,還有清廷往來的官兵耀武揚威經過,沿著海港短短一路,江聞一行就看見不少打架搶活的人,還有人高馬大的一個船伕使得一手好通背拳,打得五六個大漢輕易不得近身。

  “這是北派的拳師,這身功夫淪落到碼頭扛包,糟蹋了。”

  江聞對著洪文定說道,“可惜在如今這世道上,一身功夫未必就比修腳剃頭的手藝管用,至少手藝人本本分分做事,走在街上不會被人捅死,釣魚也不用戴頭盔。”

  洪文定側過頭看了江聞一眼,深以為然的定了點頭。

  “師父說的是。我也曾經想過,如果我爹和尋常人家一樣沒有功夫,是不是就不用奔波漂泊了。”

  江聞聽到這個假設也忍不住莞爾。

  這個想法真有意思,就他爹的那張臉會沒有武功?江聞還真難想象洪熙官老老實實種田、勤勤懇懇養家的模樣。

  然而尋常人遇見洪熙官那樣的遭遇,應該也只能放下血海深仇,隱姓埋名地過日子去了吧。比如嚴詠春的老父親,就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殺出一條血路來。

  師徒一行遠離了幾處人聲鼎沸的碼頭,望著明月高懸的寶藍色海天,耳中全是潮汐起伏的浩蕩之聲,伴隨著無數想要歸港的船燈隱隱約約、起起伏伏,恍若灑落於海面的滿天星辰。

  港口更西邊搭起了成排竹棚,此刻許許多多短衣打扮的人攢聚在其中,時高時低地喊著口號,不時會有因輸贏引發的喊聲,賭天罵地喧鬧無比。

  海上的生活枯燥無趣,聚眾博戲就變成他們最有凝聚力的活動了。

  “習武之人為名,博戲之人圖利,不知道我們在外人看來,咱們是不是也同樣這般的粗鄙可笑。”

  江聞隨口開起了刻薄的玩笑,卻發現洪文定臉上露出了誡省的神情。

  “後悔學武功了?還是心疼江湖兒女了?”

  江聞打趣道,“我看那田青文姑娘對你情有獨鍾,有沒有考慮入贅天龍門當個富家翁?”

  “不,我想像師父這樣遊歷四方,行俠仗義。”

  洪文定搖了搖頭。

  “況且我爹說過,身在江湖就別想要退出。像田姑娘那樣的遭遇不過是江湖中人的尋常,她心中所更希望的,想必是生於尋常人家吧。”

  江聞默默點頭,這些早已並不是個人選擇的問題。

  生在這個歷史洪流滾滾向前的年代,雙足落下的每一步本就有其必然性,洪文定能如此冷靜隨安,更多的是被生活逼迫得早早放棄了幼稚的想象,只能緊盯著所能及見的遠方。

  “文定啊,打打殺殺救下的人不過是一時,被掙脫的枷鎖總有一天還會落回頭上,真想要拯救人,你就要做好承擔一切的準備。”

  江聞慨嘆道,就像這座城中的人今日感慨著喜樂平安,或許明天就被遷界禁海害得家破人亡,一旦接下來的廈門之戰折戟沉沙,清廷絕對會為避免其不善海戰的短肋,以犧牲沿海百姓利益、家家皆哭為代價,換取戰場上的主動權。

  【初立界猶以為近也,再遠之,又再遠之,凡三遷而界始定。】

  史書短短一句話,卻不知這一次次為禁海的遷界,會有多少人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看著師父又陷入了沉思,洪文定也沉默了下來。

  他能感覺近來師父出神的次數明顯增加,說話也總是雲裡霧裡越發神秘,似乎行走在塵世是一種莫大的負擔,只有在雲深鶴唳的武夷山大王峰上,他才能暫時忘卻這些煩惱。

  洪文定目不斜視地走著,卻時不時回頭檢查小石頭和傅凝蝶有沒有掉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