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 作品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

  而黑眚的存在,就是江聞對夷希之物存在探尋的肇始,當史書中言之不詳的東西,出現在江聞持之以恆的探索追尋中,哪怕是幽海中展露的一鱗半爪,都能讓他在午夜夢迴中愕然驚醒。

  “二位姑娘,我接下來要說的東西,可能會有些驚世駭俗。我早該猜到武夷山上有東西盯上你們了,早點準備總是好的。”

  江聞背對著她們眺望海天,良久才幽幽說著,“你們如今既然目睹了黑眚,今後這些東西或許就會像糾纏我一樣,在山重水複之間與你們不斷遭遇,追逐撲咬在你們的身後。”

  江聞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可嚴詠春和袁紫衣卻突然察覺到一種壓抑而沉悶的氣息,就像是塵封千年的書肆被重新開啟,知識的磅礴與塵土的晦澀撲面而來,化成一道滾滾瀰漫的洪流。

  “我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

  “如果你們還是小孩子,那就大概是安安穩穩地睡著,忽然睜眼一看,床邊‘坐著’一團朦朧的氣體,猶如戲臺上陰森的青衣正等候著你們驚悸的呼喊。”

  “所以你們做好準備,知道這些常人根本不應當聽聞的知識了嗎……”

  …………

  武夷山之陽在唐時起就多書肆,宋、元、明刻書業更是極盛,世稱“建本”,市面上流傳的書籍,基本都能在這裡找到,堪稱雕版刊印的勝地,故而元化子在道觀積攢下了無數典籍孤本,最後都便宜了借住觀中、百無聊賴的江聞。

  方才說過“夷堅作志”的典故,江聞最喜歡的就是這些狐妖屍鬼的雜談,其中就有宋人洪邁寫下了數卷《夷堅志》,其中記滿怪誕不經的神怪之說,而金人元好問藉此名義繼續記載,《續夷堅志》也隨後誕生,之後歷代都有人集合成冊。

  就跟追著連載一樣,江聞百無聊賴地翻看夷堅志的系列文集,而江聞第一次見到黑眚的記載,就在某本市面上很是流行的夷堅續志,那本碧山精舍版的《湖海新聞夷堅續志》中。

  這本書不題撰人姓氏,沿用了《夷堅志》的口吻寫就,卷一開篇即書“大元昌運,國朝肇造區宇,奄有四方”,為元人語氣,很有可能是元代某人的續貂之作,而上面沒頭沒尾地寫著一件怪事。

  “大觀間,漸晝見。政和元年以後,大作,每得人語聲則出。先若列屋摧倒之聲,其形厪丈餘,彷彿如龜,金眼,行動硜硜有聲。黑氣蒙之,不大了了,氣之所及,腥雨四灑,兵刃皆不能施。”

  這段故事很短小,夾雜在該書警戒報應、神仙精怪、物異夢兆諸多之間,並不能夠引人注目,說的是徽宗時期宮裡的黑氣傳聞,更像是一則時代久遠的禁闈傳聞,看上去不過是深宮寂寞女子和心理陰暗的宦官們編造出來,藉以排遣無聊的故事。

  然而此事並非孤例,隨著江聞陸陸續續的翻書,很快就從字裡行間找到了更多類似詭異痕跡的真身。

  正史《宋史·五行志》就記載,宋神宗元豐末年,皇上寢殿的簷角出現了黑眚,目擊者甚眾,不久後,神宗晏駕歸天;接下來的元符末年,黑眚再度出現,彷彿某種徵兆似的,宋哲宗也隨之駕崩了。

  從宋代記載來看,這種名為黑眚的存在就這樣在宋宮時隱時現,盤踞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徹底消失。而恰巧是對黑眚習以為常的宋徽宗時期,靖康二年女真鐵騎將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和他的兒子欽宗淪為階下囚,北宋旋為金國殄滅。

  這則後來看到的信息,無形中印證了宮闈秘聞中的一件怪事,這讓江聞有些疑惑,不自覺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更有一種屬於武者的冥冥直覺在指引,催促著他要繼續探究。

  就這樣,江聞在惶恐不安中憑藉著察覺到的線索,和冥冥之中一樣一點靈悟,開始了連篇累牘的窮追不捨,從那天起夜以繼日地搜尋著世界背後存在的線索。

  果然他很快發現,就在在北宋皇宮中出現黑眚期間,距離都城汴京三百里外的洛陽城,也發生了黑色異物將小兒剺割傷亡的事件,怪狀與黑眚十分相似。

  《宋史》記錄道,宋徽宗宣和二年春夏之際,洛陽有物黑色如人形,沒有臉孔,常常出入人家吞食小兒。此時洛陽城一片恐慌,當時雖值炎熱的盛暑,家家戶戶竟不敢開門通風,生怕為此物潛入。

  文獻斷斷續續,黑眚的妖影籠罩洛陽竟長達五年之久,直到宣和七年,仍有幼童為黑色不明妖物所殺,並且留下了一段令人十分駭然的記載。

  【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獸,夜出晝隱。一民夜坐簷下,正見獸入其家,揮杖痛擊之,聲絕而僕,取燭視之,乃幼女臥於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陽為金虜所陷。】

  從開門見到黑獸,到揮杖痛擊仆地,再到幼女臥底死去,這一連串的動作書中描述得非常細膩連貫,江聞甚至懷疑是作者從洛陽衙門的人命案宗裡,原封不動地直接摘取出來的。

  人類最古老的而最強烈的情緒是恐懼,最古老而最強烈的恐懼則是未知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乘坐著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時間長河,緩緩來到了江聞的面前。

  恍惚間,江聞甚至能看見起千百年前的某個夏日,那個坐在屋簷下乘涼的平民。

  他忽然聽見屋外叫囂沸揚起某種“怪物”的蹤跡正在逼近,就在此時,他眼中尋常平靜的生活,忽然透露出一絲虛假,彷彿是自欺欺人般的一葉障目,有種煩躁讓他坐立不安。

  手杖就在腳邊,他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某種未知的力量就這樣從傳說故事中走出,真真實實出現在他身邊,緊挨著只剩一牆之隔。

  坊間信誓旦旦流傳著吞噬生命的故事,讓他的呼吸心跳開始紊亂,眼中清明終於如泡影碎開,蒸發在嫉妒升溫的呼吸中。

  那一刻,他的恐懼如岩漿般沸騰,然後瞬間將達到頂點,依靠顫動不定的瞳孔捕捉每一處可疑的地方,最後他終於握住了冰冷的手杖,如行屍走肉般地走進屋裡,來到天真玩耍的小女兒身後……

  江聞懷疑,這位勇鬥入戶黑獸的平民揮杖親手格斃的東西,本來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兒,一切的起因都來自於他忽然間的恐懼與幻覺,都源自於夷怪黑眚那離奇怪異的影響!

  他慢慢發現,黑眚的出現常常伴隨著重大天災人禍,故而在對於“異象”特別敏感的時代,這樣的徵應規律很容易引起觀察者的注意,繼而錄入各地章表、筆記、方誌和曆書,影響力得以不斷擴大,也給江聞留下線索。

  於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幾個篤信命運預言的時代裡。《說文解字》對「眚」字的註解之一是「目病生翳」,也就是眼睛裡長了異物,以致於看不清東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https:/

  這種解釋對於黑眚之「眚」同樣適用,說到底兩千年來,沒有人能看清黑眚的確切面目,但黑眚在史籍的存在卻是清晰可見的,更極有可能曾經一度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譬如在前明的憲宗時期,黑眚不但曾經出現,還一度成為震驚朝堂的政治事件。

  成化十二年(1476)七月九日,京城開始傳出妖眚鬧事,引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隨後鬧到連朝會大典上都出現詭狀。

  那天早朝之時,先是黑影鋪天蓋地而來,隨後的東班文官隊列中突然傳出盔甲撞擊之聲,甲葉碰撞清晰無比,彷彿有一支看不見的軍隊在殺氣騰騰地整裝行進,莊嚴的華蓋殿內瞬間亂作一團!

  要知道自古私藏鎧甲是死罪,而早朝的文官隊伍裡,更不會有內穿甲冑的情況出現,奉天門侍衛持刀趕來都驚譁不已,文武百官亂作一團,唯有明憲宗假裝鎮定地喝止群臣,等到了黑眚消失不見,可其實他內心已經驚懼異常,若非太監懷恩攙扶,幾乎都要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