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 作品

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餓死填溝壑

  江聞不假思索地點頭道:“那就有勞長老了,此行務必多加小心。”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撕扯下來的衣物,把徐英風的手腳用捆豬同款的方式,捆紮得嚴嚴實實。

  然後才在青竹長老啼笑皆非的表情中站起身,看向身邊的兩人,朝著徐英風灑落血跡標記出的方位走去,身後只剩下盤坐原地的老僧,還在唸誦經文,向佛祖祈禱眾人的平安。

  …………

  雞足山陰的密林坎坎坷坷,幽深曲折之處不可見底,四周又被濃重山霧鎖籠,每邁進一步既要辨明幽暗方位,還要對抗遍地荒草藤蔓,幾人像是在泥潭裡穿行。

  幸好徐英風走過的地方,已經在葉片樹杈間都灑下了血跡,略一搜尋就能反溯到源頭,想來這個平西王府中人所來的方位,就一定留著駱霜兒和安仁上人的線索。

  “施主、法王,我剛才看了眼他身上的傷口,那根本不是活人和野獸能夠咬出來的。”

  品照憂心忡忡地說著,一腳踩進了幾至膝蓋的深草之中,帶出一蓬新鮮的泥水,“嘴巴能咬出那種形狀,說明有個突出長嘴、咧不開牙。山下的桑尼婆婆告訴我過我,山裡有個東西腦袋跟黃麂子很像,卻長著人的身體,乾瘦到只剩下了一層皮,所以叫做‘幹麂子’……”

  江聞在前面勤勉地開著路,此時也搭話道:“嗯?上次還想聽你說起過,那是一些被地下的土金氣所養,身體不壞不腐、似人非人的殭屍對吧。”

  江聞上次聽到這個稱呼,還是在石洞藥池遇險之後,老和尚坦明寺中出沒怖惕鬼,小和尚卻說那是石縫裡爬出來的幹麂子,兩人各執一詞,卻似乎能感受到土生土長的山民們,對這種怪物帶著發自內心的恐懼。

  品照略帶恐懼地看了下四周:“施主有所不知,幹麂子在別處的話,只消見到陽光便會化作難聞黑煙消散,偏偏在雞足山陰常能三五成群出沒,掠食家禽人畜,如果落單之時被圍住,就只有死路一條。”

  江聞皺了皺眉,聽他這話,似乎雞足山陰與別處仍有不同,也不知是地脈磁場產生的變異,還是常年不見天日的深林致使,但結合剛才廢棄佛寺滿地舍利塔的恐怖景象,他也總能察覺這塊地底下,湧動著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

  妙寶法王此時幽幽開口,介入了這場怪力亂神的對話之中。

  “大日如來常宣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但未必人人皆有緣善法,如斷善根、惡業重之人,則稱之為闡提,此人無緣得到佛理趣旨,最終淪落於惡道苦海之中。”

  他隨手整理形裝恢復寶相,繼續說道,“更何況娑婆世界有無數煩惱圍繞,牽一髮而動全身,若不能堪破則會深墮其中,再無撥雲見日之機。”

  江聞轉頭看向他,聽出話中還有深一層的意味,便把問題拋給了年輕喇嘛,想看看他有什麼卓著新穎的見解。

  “法王聽起來似乎意有所指,莫非也聽過這類故事?”

  妙寶法王合掌說道:“誠然。小僧曾與康藏之中往來的馬隊相遇,一個販茶磚的馬隊首領早年挖礦,故此與我談起過,這些幹麂子原初並非是什麼鬼怪,很可能只是一些遭遇礦難被困地下,歷經千辛萬苦、瘦的不成人形才逃出地下。”

  “馬隊首領說,幹麂子為了能從地下出來,常長跪著求人將它帶出去,但見到了千萬不能心軟,甚至還要將他們縛住了緊靠在土壁旁,再在四周用泥封固起來,否則就會被他們給害了。”

  “不是鬼物,為何要如此殘忍?”江聞疑惑道。

  妙寶法王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江流兒施主,小僧也知道此事頗為駭人,馬隊首領更不肯明言。但再仔細想想,這些遇難礦工在地下餓的形銷骨立、兩眼赤紅,那時為了活下去早就是無所不用其極,你仔細想想,最後能活下來的那個人是靠什麼維生?而能夠不顧一切做出如此事情的’人‘,又能否稱之為‘人’呢?”

  江聞聽完沉默良久,逐漸明白他口中“斷善根”、“惡業重”,並不是什麼原罪論般的空話,而是人在做出某些極惡行為、經過某些酷烈經歷之後,心中維持脆弱人性的那一根弦被打破後,因緣際會出現的結果。

  試想在幽幽地下的深邃礦井中,忽然傳來了叩壁求生的微響,礦工們壯著膽子循聲開鑿,終於發現了一處坍塌毀壞的礦道殘段,角落裡蹲著一個形銷骨立宛如骷髏的可憐人。

  佛祖菩薩保佑,礦工們看見的是紅通通的一雙眼,飢渴癲狂渾然一體,他們那時握緊了礦鎬,心中默默告訴自己,他們所看見的東西再怎麼像人,也必須是幹麂子,只能是幹麂子——因為他的腳下散落著一根根佈滿牙印的白骨,和凝結成黑墨狀的濺射血跡……

  訴說著一切人世險惡的妙寶法王,此刻仍是寶相莊嚴的模樣,外表儀態堪稱丰神俊朗,與語言中的晦暗形成了一種極大反差,彷彿真是佛陀親手授予他智慧,把能夠包容世間美醜、看透萬物真相的智慧放入他腦海中。

  所謂被五金之氣滋養的殭屍,恐怕只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說辭。真能養人的只有血肉,而被迫在礦下朝著五金揮鎬勞作的,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殭屍。

  沉吟良久,江聞才從走神中醒來,苦笑著問道妙寶法王。

  “法王,我聽人說這是幹麂子,又有人說這叫怖惕鬼,依照你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作祟?”

  妙寶法王雙手合十,鄭重無比地說道:“悉檀寺中的怖惕鬼、雞足山陰的幹麂子,小僧看來都是一個東西。江流兒施主,你可知道這些我是怎麼得知的?”

  江聞搖了搖頭。

  “小僧先前借住悉檀寺華嚴三聖殿,在殿中所見到的石獅石象,已經年歲古舊異常,便以天眼通知道是一尊古物,也是悉檀寺中怖惕鬼擾亂的緣由。”

  妙寶法王年輕的臉上滿是凝重,再無先前的從容寫意。

  “而今日走入雞足山陰,從佛寺舍利塔圖樣中,才明白石獅石象便是來自這裡,也就是你們口中前宋僧侶們的遺留。悉檀寺高僧應該是想要化解雞足山陰的惡業,可佛法無邊終究也會招致魔念。”

  “因此雞足山陰的怖惕鬼,便是悉檀寺中出沒的幹麂子。悉檀寺中的幹麂子,分明就是雞足山陰流毒已久的怖惕鬼啊……”

  這番見解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也打破了江聞夾在佛經鬼怪和雲南民俗之間的遊移。

  正如妙寶法王所言,如果不考慮鬼怪之事的真偽,只要補上了雞足山陰無數荒廢佛寺這一塊拼圖,似乎就能解釋兩邊鬼怪出現時間的差異,而線索更驟然凸顯,一齊指向了前宋時期,那群不知為何執意入山的詭異僧侶們。

  在異樣的沉默中,三人都在反覆咀嚼著內心的五味,路上徐英風留下來的血跡也逐漸變得淡薄難尋,莽幸好此時林中迎現出一條很難識辨出的羊腸小道,沿途周遭都是清晰可見的腳步踩踏痕跡。

  走到這裡,品照說他們已經來到進入雞足山陰的正路,徐英風的血跡變淡,也代表著逐漸接近那身傷勢的案發現場,此時無需斑斑血跡指引,他也能知道前進的方向。

  但他們三人都沒有想到,線索會出現的比預料的更快,沿著路途才走出一炷香的時間,江聞就發現四周又出現了高矮各異的“怪樹”,還有一堵堵爬滿薜蘿藤蔓的“綠牆”,規模順著山勢陡峭起伏,竟然比原先的廢寺更加恢弘。

  此時天色漸暗,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如果沒有進一步線索很可能被困在夜色中,於是三人決定小範圍地分頭行動。

  “嗯,那邊又有一具屍體?”

  品照仔細搜索後,發現大樹底下側躺著一具屍體,只是這次比起先前那具,腐爛程度更加嚴重,連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勘驗不出來,身上的衣物也破損褪色,身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新生蔓藤,就像無數只扭曲蜿蜒的手,正偷偷摸摸要將屍體拉入佈滿綠苔的地面。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位誤入青山深處,再也沒能回頭是岸的苦命人,最後的歸宿就是兩手空空地偷偷死在這裡,無人埋葬。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青竹長老之所以能發惻隱為這些宋僧死者收殮,也是因為這雞足山陰暗藏著太多駭人聽聞的慘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