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魯 作品

第五部分:長安往事8宰相

(八)宰相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太子李豫來了。

他走向李輔國,低聲道:“國公,何必如此!真的激起宮變,該如何是好!”

李輔國將他醜惡無比的老臉一橫,尖聲尖氣道:“太子不用操心,老奴自有分寸!”

李豫陪笑道:“國公放心,我不是來勸你收回成命的。國公一言既出,我知道萬難收回。”

李輔國這才正眼看了看李豫,面色稍有緩和,但仍舊細聲細氣道:“太子說笑了,老奴只是個奴才,這都是按照主子的意思在辦差。但是這個場面...這些官員,拿著大家的俸祿,卻跪在太上皇宮門口,這是想造反啊!”

李豫見他有所緩和,知道事情有了轉機。他正色道:“國公是聰明人,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官員,都是朝廷肱骨。國公也是知道這些文人的,一股子酸臭的犟勁兒!他們要是叫起真來,玉石俱焚,誰都不會有好結果。我所想無非是國公的命令仍舊不變,想辦法讓太上皇自己出來趕走群臣,但是國公寬宏大量,事後也不要過多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為上策!依國公看呢?”

李輔國被太子一口一句“國公”叫得很舒坦。他本來以為李豫來是讓他收回成命,丟人到底的。他一想到李豫開口勸說,讓他當個傻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但是沒想到李豫已經不是曾經的廣平王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所以沒有“繞彎路”,直接懇切的說出自己的目的,既犧牲太上皇一人,保住這幫文臣。李輔國暗自得意:宦官做到這個地步,跟皇帝有什麼區別,太子見了都要禮讓三分!

現成的臺階,李輔國不可能不下。他本來的目的就是羞辱李隆基,如今只要目的達到,老實說,他也不敢拿這百十多個官員怎麼樣!

“太子說得極是,不過太上皇閉門不出,想必是誤會老奴了。既然老奴不敢進去勸解太上皇,那就勞煩太子去一趟,老奴派兩個人保護太子安全!”

李豫哈哈大笑起來:“國公!實在不必如此,半個時辰足矣!祖父年邁,知道事情輕重。但人老了,難免脾氣大些,我帶人進去,恐怕他會以為我是來做說客的,反倒一句聽不進去了!我一人去說,可能片刻即可!”

李輔國被他笑得有點尷尬。他也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多慮了,難不成李豫還能勾結自己的祖父推翻自己的父親?那事成之後,他是自己即位呢,還是以皇太孫的身份等著李隆基歸天呢?李豫自己即位,李隆基仍舊是太上皇,他老了,但不傻,這種毫不利己而更大可能是害死自己的事情,他不會做。如果李豫給李隆基重推上皇帝寶座,肅宗這一脈就是“逆子”,他還可能安安穩穩做皇太孫?

李豫現在已經是太子了。今日他出面調停這件事,表面是為了保住這一百多個官員的腦袋,不至於激起鉅變,更重要的是,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李輔國想通後不免對這個太子刮目相看: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正值忠勇的廣平王李豫嗎?

李輔國咧開他那張青蛙一樣的大嘴,笑道:“太子說的是,是老奴多慮了。那請您快去快回。”

李豫終於隻身走進西宮。

李輔國思來想去還是有些不放心,剛要叫一個得力的小監去偷聽他們祖孫二人究竟說什麼,下面跪著的百官後面突然喧譁起來。

一個小監跑來低聲稟報道:“陳玄禮來了!”

百官讓開一條路,李輔國看見走過來一個鬚髮花白但是走路仍舊四平八穩,虎虎生風的老者。正是蔡國公陳玄禮。

陳玄禮從十五歲的時候便跟隨李隆基,僅僅比他小七歲。景龍四年,二十五歲的李隆基帶兵誅殺韋后和安樂公主,大唐重新真正的回到李家手裡,陳玄禮身先士卒,率先殺進大明宮。

此後五十年,陳玄禮一直護衛在李隆基身邊。馬嵬驛兵變,他為了安撫軍心,護住李隆基,將矛頭轉到楊國忠兄妹身上,並且隻身到李隆基面前請罪。

李隆基明白,如果不殺掉貴妃和楊國忠,死的就是他和高力士。陳玄禮這個辦法雖然毒,但是卻是真的為了保住他的性命,乃至整個皇室的顏面。因此馬嵬驛後,李隆基仍舊對陳玄禮信任有加。

這樣的一個人物,李輔國也是敬畏三分的。

果然,陳玄禮走到近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呼:“蔡國公陳玄禮,給太上皇請安!”

李輔國忙迎下去攙扶起陳玄禮,他再也沒有功夫去理李豫究竟怎麼規勸李隆基,他現在只希望李豫能快些!

李豫走進空蕩蕩的西宮,只見一個頭發全白的老者正在殿中端坐看書。

李豫不免好笑。他這位祖父越活越“能屈能伸”,外人都看不下去李輔國幾次三番讓他“移宮”,他自己倒是樂呵呵的,讓去哪裡就去哪裡,毫無怨言!

李豫上前,走得儘量近一些,跪在地上,朗聲道:“阿翁,孫兒來看看你!謝謝你中秋夜宴給孫兒解圍。要不是你那日提點,我恐怕已經中了張氏的圈套。而阿翁為了救我,才會被李輔國這個奴才驅使移宮,連高宮監,也累得被流放!”

李隆基年逾七旬,直到李豫開口說話,他才發現有人跪在自己面前了。他放下書,認認真真聽李豫把話說完,這才緩緩道:“外面發生什麼事?太子怎麼來了?”

李豫先將外面的事簡單說一遍,然後問道:“阿翁,我這太子之位,如坐針氈,騎虎難下!李輔國和皇后張氏聯手,廢了我是遲早的事情,就連父親,也已經掌控不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翁洞悉一切,請教教我,如何應對!”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傻孫兒,你能借這個機會單獨進來,果然長大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圍在我身邊要梅子吃的俶兒了。”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李豫面前,輕聲道:“先不說那些,你且先實話告訴阿翁,中秋那日你身邊的沈氏,究竟是何人?”

李豫一愣,他心道既然是殷淑讓自己來找的李隆基,其中必定有關竅。於是他把沈氏,陸靈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儘量簡單又毫無遺漏的講訴了一遍。

李隆基聽完後,喃喃自語,反覆嘟囔著:“盧萱,盧萱!”他突然眼睛一亮,問道:“可是懷慎的孫女?”

李豫點頭道:“她父親正是已故宰相盧懷慎的長子。”

李隆基目光有些閃躲,他席地而坐,又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對李豫道:“來,坐。我們祖孫倆以後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像今天這樣說話了。外面先任由他們鬧去。既然他讓你來問我,那我就給你講講。”

李豫無奈,去一邊取了兩個蒲團,入冬地上寒涼,他倒是無妨,怕李隆基這七旬老人受了寒氣,再有個頭疼腦熱,外面豈不是更得熱鬧了。

兩人盤膝並肩坐在蒲團上,李隆基開始講起二十四年前的往事。

衡山上其實剛一入秋暑熱就都退盡了。殷淑在中秋第二天送走獨孤穎,之後一人回到書齋,撿起桌案上一個方形石頭繼續刻起來。

他還沒有摳出一個小凹槽,外面書童就進來,不耐煩的說道:“道長!昨天送帖子來要見你的那兩個人又來了!而且今天不是差人送帖子,是本人來的,現在就坐在正廳裡等。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殷淑放下石頭,盯著桌角半晌,才抬起頭對書童道:“也罷!你去告訴那個元中丞,‘河東戰事膠著,江淮是朝廷賦稅之源,恐生叛亂。尤其注意劉展。他若能穩住局勢,保賦稅不失,很快就會被召回長安。還有,他回長安之時可再來衡山邀我同行。’至於今日,我還是不見他們了吧,你就說我還在午睡!”

書童張大嘴巴,吃驚道:“道長,你午睡的時候,能說出這些話?至少想個能遮掩過去的理由吧!”

殷淑哈哈大笑,“不,今日你按照我說的去回覆,就說我在午睡!”

元載和楊炎坐在前廳裡喝了一盞茶,見還沒有人出來,整個前廳只有他們二人,便聊起天來。

楊炎先低聲說道:“這人神秘的很!聽說他這幾年都避不見人!我們今日這樣堵在門口,是不是太莽撞了一些?”

元載捋捋自己的花白鬍須,道:“劉備皇帝之尊都能三顧草廬,我們區區外放小官,還在意什麼莽撞不莽撞。只希望他能看在岳父面上,見我一面。”

正說著,那個小書童出來了,將殷淑的話複述了一遍。

楊炎聽到他“正在午睡”就已經忍不住怒火,厲聲道:“午睡了還能說出這些?夢話嗎?這衡山險峻,我和元中丞天不亮便出門,這才趕到煙霞峰。你們的待客之道就是這般?”

元載伸手攔住他,面上也頗為尷尬的笑笑,但隨後語氣堅定的說道:“我們傾慕居士才學,特來討教。既然居士在午睡,我們就坐在這裡,等到居士睡醒再見不遲!”

書童不好意思的搔搔頭,心說果然這謊言誰聽了都受不了。但既然道長堅持,對方又是這個態度,想來是其中關竅他們也沒懂,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剛剛殷淑說的話,自己還在末尾加上一句:“道長讓這樣說,必定有他的道理,二位既然執意等待,那就在這裡稍坐片刻,再好好想想?”

楊炎怒氣衝衝的又對著那個書童說了一堆,元載這邊卻已經冷靜下來,他總覺得書童轉達的話,似乎有另一層意思。

元載已經不年輕了,若再不回京做官,恐怕終生都是個“外放小官”了。如果這樣,岳父王忠嗣的名頭對他來說不僅不是榮耀,反倒是束縛和恥辱。他唯恐後人都說他元載是“入贅”到王家的!

那幾句回話,很明顯已經知道他的來意,也回答了他的問題。但這才是最大的問題:既然肯施以援手,為何用這樣近乎“羞辱”的方式拒絕見他。還有最後那句,他回京時,再來衡山邀他同去。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元載不想再聽楊炎那邊跟書童絮叨,他把目光移向正廳側邊的一幅字。那是一幅用行書寫的張九齡的詩:“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筆力險勁,若遊雲驚龍。這樣的字,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

隨州刺史府!

元載急急走近那幅字,再細細觀看一刻後,終於回過身來,問愣在那裡的書童道:“這幅字,可是居士親筆?”

書童木訥的點點道:“正是,今年上元節寫的,開始時掛在‘端居室’裡,前段時間道長開始弄石刻,一屋子的灰,這才把字畫典章都暫時挪了出來。”

元載撫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還煩請你轉告居士,他說的話我記下了,多謝指點。快則明年春天,慢則明年年終,我必定再來邀他同去長安!”說完,他便帶著一臉狐疑的楊炎離開了煙霞峰。

剛一下山,楊炎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元載反問道:“你可記得在溧陽縣,那位中林子?”

楊炎撇撇嘴,答道:“當然記得,有點小聰明的那個白衣道士!說他聰明,又不夠聰明,他似乎根本不知身邊那個陸十三,是個娘子裝扮的!”

元載哼笑一聲,道:“他不是不夠聰明,而是從來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今日我在前廳看到的那幅字,那個筆法字跡,似曾相識。最後我終於想到自己在哪裡見過,正是去年在隨州刺史府,收到中林子的來信,說溧陽縣縣令陸侃,死得蹊蹺!”

楊炎停住腳步,驚呼道:“你說什麼?你是說中林子和端居室這位……是同一個人?”

元載點點頭,正色道:“這樣就可解釋那書童的傳話。他明顯知道我的來意,也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被召回長安。”

楊炎皺起眉頭,不敢相信的搖了搖頭,道:“這個我是明白的,但我以為他那樣傲慢,只是為了炫耀!”

“不!”元載咬著牙,一臉不甘的說道:“不是炫耀,他已經想到了!他聽說我在前廳等候,就猜到我會看到那幅字,他就是中林子,中林子就是他,再也瞞我不住。但是他避世多年,從不見來客,要是今日破例見了我們,恐怕這衡山上的眼線便會知道,他是怕給我們帶來災禍!”

楊炎不可置信的自言自語道:“天啊!我竟然讓白衣宰相請我喝了那麼多頓酒,不過好在我也請他吃過魚羹!你確定是他嗎?不會有錯?”

元載一臉陰鬱,低沉的說道:“我確定!殷淑就是白衣宰相,李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