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異思劍 作品

第兩百三十五章:忤逆之命

    百面鬼乾笑了兩聲,道:“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個人告訴我,殺我的人擁有世上最純淨的火,她可以燃燒去我的罪惡。”

    趙襄兒握劍的手微微垂下。

    她看著百面鬼,將劍收回鞘中,道:“沒有人可以幫你贖罪。”

    “是啊。我作惡多端,千刀萬剮亦不為過,哪有什麼火可以燒去我的罪惡呢……”

    趙襄兒沒有說話,她的臉色並不好看。

    她只想在臨走之前留下一些獨屬於他們的故事,卻不願意這些事也沾染上孃親的烙印。

    但他說得對,他作惡多端,犯下人命無數,當然該殺。

    可殺了他便再次順從了孃親的安排,不殺他又違背了心中的意願。

    趙襄兒握著傘,心緒複雜。

    老僧人轉過了頭,說道:“你們是來殺百面鬼的?”

    “是。”寧長久道。

    “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老僧人說。

    “願聞其詳。”寧長久說。

    老僧人說起了那個故事。

    “曾經有一個殷實的家族,將一個好吃懶做的家僕打斷腿逐出了門,後來那個家僕竟得了些機緣,佔據了一方山頭,落草為寇,本不成什麼氣候。後來某個暴雨之夜,那家族的大門被撞開,一夥帶刀的人衝進來屠殺,婦孺老者皆死於刀下,血水橫流,潑得滿牆都是。”

    隨著老僧聲音的響起,外面的秋雨也變大了,嘩嘩的雨聲像是將世界都隔開了。

    老僧繼續說道:“一夜之間滿門被滅,死人堆裡只爬出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後來得了些許仙緣,殺掉了那個家僕,可殺死家僕之後,他才發現,原來當年的事不是家僕復仇那般簡單。其後牽扯到的人太多太多,殺不完也殺不死。”

    寧長久認真聽著,道:“可你最後還是殺完了。”

    老僧的話語越來越遲鈍:“是百面鬼殺死了他們。”

    “你不就是百面鬼?”寧長久問。

    老僧乾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我是廣慈禪師。”

    ……

    雷聲裡,老僧說著那段往事。他原本在殺了家僕得知真相之後看空了一切,打算出家,因為他心中有著良善,他知道,如果自己要一直報仇下去,不是又該死多少無辜的人。最重要的是,那時候他武功高強,是江湖中聲名赫赫的大俠,他不願意拋下這些名與德,去做滅十餘戶滿門的血腥殺戮。

    於是他壓下了心中的仇恨,出家為僧。直到那一天,百面鬼殺上了門來。空無他人的佛堂裡,他窮盡了一切與百面鬼為戰,許多次他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可他臨死前看到了火,那虛無的火給了他力量,他憤然起身,拿起了禪杖,如掄榔頭般打爛了百面鬼的頭。

    他看著百面鬼的屍體,看著空無一人的佛堂,心中的惡便也甦醒了。

    過去受制於名,無法將仇人殺個乾淨,但如今,他看到了機會。

    他用百面鬼的斬龍刀割下了他的頭顱,與他交換了衣物。

    走入佛堂的是鬼,走出去的還是。

    佛成了鬼,自然再沒有教條的束縛,道德的牽絆,他可以快意地殺人,殺許許多多人,那柄斬龍刀下,死去的屍體成百上千,有罪大惡極者,更多是無辜之人……

    世人心裡,廣慈大師早已無辜慘死,作惡多端的是那天殺的百面鬼。

    “給我個了斷吧。”老僧講完了他的故事,從佛像邊抽出了一柄斬龍刀,生鏽的刀鋒貼在地上,劃了一個圓弧。

    不待他們回答,老僧已一躍而起,僧袍飛旋間,手中半舉的斬龍刀隨之旋舞,當頭豎劈下去。

    刀落至趙襄兒面前時,紅傘霍然撐開,刀鋒與傘面撞擊,星火飛濺。

    他知道自己會死,可他怎麼心甘情願去死呢?好人一世,惡人亦是一世,他只想知道,那個人預言的命運,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僧把渾身的力量都壓了上去。

    少女接住了這一刀,雪白的靈力霎時湧起,如細龍穿於袖間,被壓得微彎的傘面向上一頂,倏然收束。收傘的同時,少女抽出了劍,紅傘與細劍一併揮舞,交錯著斬出了一個火焰凝成的十字。

    那人僧袍一拂,分開火光,擋著面門,短暫地調整了乾瘦的身軀之後,他轉著斬龍刀自下而上掄起一個流暢半弧,挑向了趙襄兒。

    這是他最後一刀。

    刀未能斬中趙襄兒。噴湧的火光卻率先撲到了面前,他看到了浴火的雀,一如當年。然後身體被焚燒殆盡,倒下之時已是一具蒼老的枯骨。

    寧長久看著地上的骨頭。那些被囚禁唸經的小鬼看到老僧死去,紛紛感謝叩拜,呲出利齒,開始啃咬脖間的鐵鎖。

    出了千佛山,兩人始終沒有說話。

    “這樣下去還有意義麼?”趙襄兒輕聲問道。

    寧長久知道她的想法。

    整個人間,她所有經歷的一切,都藏在那個火雀的影子裡。

    這讓她很茫然。

    趙襄兒道:“我累了。”

    寧長久道:“我揹你。”

    趙襄兒輕輕搖頭:“不要。”

    “抱你?”

    “……”

    “那親姑姑,我們還要行俠仗義下去麼?”寧長久問:“只剩兩天了。”

    “回皇城吧。”趙襄兒說著,她的眉目之間提不起一絲生氣。

    寧長久揉她的頭髮,她一絲反應都沒有。

    寧長久嘆了口氣,便直接俯下身子,一手抄起了她的腿彎,一手摟住了她的秀背,將她抱了起來。

    “寧長久!放我下來!”趙襄兒驚呼了一聲,氣惱著命令道。

    “不放。”寧長久說。

    趙襄兒用拳頭捶打著他的胸口。

    寧長久死死地抱住了她,帶著她在秋雨中狂奔著。

    片刻之後,趙襄兒也不掙扎了,她任由對方抱著,眼睛微微空洞地望著上方墜下的雨,問道:“如果宿命就像是這場雨,我們要躲到哪裡才能避開呢?”

    寧長久道:“雲的邊緣。”

    “如果那片雲有天那麼大呢?”趙襄兒問。

    寧長久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因為這也是他所一直思考的事。

    他看著天上落下的雨,心想她與自己何其同病相憐——他們所面對的那片雲,都遮住了一整個天空。

    他抱著趙襄兒在雨中走著,寒涼的秋雨鞭子般抽打下來。

    山路泥濘,懷中的玉體也不溫暖,反而顯得有些冷。

    他們就這樣走著,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三年之約,是我輸了。”趙襄兒忽然開口,聲音輕若雨絲。

    她在懷中一動不動,容顏埋在凌亂浸透的發中,什麼也看不清。

    寧長久腳步微停,他將趙襄兒抱得更緊了些。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我能贏你只是因為我看到了那身嫁衣……那是孃親特意讓我看到的,那時候我便自然而然地衝破了所有竅穴,補全了封印的朱雀紋身,所以贏你也理所當然。”

    “當時我覺得,我可以接受這樣贏過你,因為你本就是耍的陰招,而我也可以告訴自己,如果我不用九羽結世界,而以九羽為刃,正面與你對敵是不會輸的……我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