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21章 【21】




落日已盡, 暮靄漸合,李府下人點起燈籠, 卻遲遲未見楚國公府前來相迎的馬車。









崔氏安撫李嫵:“彥之才將回來, 許是府裡有事絆住了。我看坊門也快關了,不若今日再在家裡住一晚,明日再說?”









姑嫂倆心知肚明, 他能有何事絆住, 八成是趙氏攔著不讓來——









世間像趙氏這般的婆母並不少,兒子沒娶媳婦愛催, 兒子娶到媳婦又嫌這嫌那, 總覺得旁人家的女兒是與自己搶兒子的仇敵, 明明同為女人,卻恨不得媳婦做牛做馬伺候著一家老小,還不許有半句怨言。









每每想到小姑子的婚姻, 崔氏心下總是唏噓不已。









猶記她初登李府, 小姑子一襲竹月色夏衫, 姿態慵懶地倚著碧荷開遍的涼亭, 一截雪白皓腕悠悠朝欄杆外伸去, 饒有興致喂著池中的魚兒。









“那是我小女兒,阿嫵。”李夫人隔著池塘介紹,又朝那涼亭喊:“阿嫵,快來見客。”









亭中之人聽得喚聲, 緩緩抬眸, 恰好一縷清風拂過, 荷葉連綿成波, 豆蔻少女額髮輕亂, 露出一雙新月似的眉, 再往下那雙靈潤烏眸淺淺彎起,軟聲應道:“欸,這就來。”









崔氏至今還記得那時的感覺,就好似池裡芙蕖成了精靈,正踏風踩月嫋嫋而來,夏日燥熱被她驅散,耳目頓感清靈,又如吃了一碗冰塊湃過的荔枝凍,甜絲絲,涼沁沁,心曠神怡。









她一眼就喜歡上這個氣質清雅的小姑娘,後來又打心眼覺得,唯有太子那等龍章鳳姿的人物才能配上自家小姑子。









每回見著倆人站在一塊兒,畫一般賞心悅目,飯都能多吃兩碗——









誰能想到,仙子般風雅的小姑子,最後花落楚國公府,嫁了個平庸顢頇之輩。









也不是說楚明誠不好,只是與太子相較,落差太大,何況還攤上個難纏婆母……









崔氏輕嘆口氣,再看李嫵魂不守舍的模樣,又喚了聲:“阿嫵,你聽到了麼?”









李嫵回神,面上擠出一抹淺笑:“他既已經回府,我也該回去了,省得多生是非。”









得知楚明誠回來那一刻,她就心慌得厲害,總覺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儘管和離的確算不上什麼好事。









冷靜下來再想,遲早都是要面對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區別?









見小姑子打定主意回國公府,崔氏也不好攔著,趁著坊門還未關,忙命人去套馬車。









暮色沉沉,倦鳥歸林,長安街市也逐漸清冷安靜下來。









李府馬車到達國公府時,天邊最後一抹凝紫霞光也被黑暗吞沒,公府門前兩盞燈籠亮著黃澄澄的光,風一吹,光影輕晃。









見著是世子妃回來了,門房忙不迭上前:“恭迎世子妃回府。”









李嫵在婢女攙扶下緩步下了馬車,待雙腳站定,淡淡問道:“可知世子爺這會兒在哪?”









門房答道:“世子爺回院裡換了身衣衫,便往春藹堂與夫人請安了。”









稍頓,看了看天色:“這會兒應當是在夫人院裡用飯吧。”









李嫵想來也是,於是邊往府裡去,邊吩咐身後丫鬟:“素箏,你帶著行李先回棲梧院。音書,你隨我去春藹堂。”









兩婢異口同聲應了聲。









也不知是李嫵心裡懸著事,還是又要與趙氏同席用飯,越往春藹堂走,李嫵胸間越是悶堵得慌,眼皮也不安直跳。









離春藹堂還有一段路時,那份快要喘不上氣的悶堵叫她停住步子。









“主子?”提著燈籠的音書疑惑看她。









李嫵看向不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院子,深深吸了兩口氣,才道:“無事,走吧。”









音書覷著她的臉色,心頭擔憂,也不敢多問,只小心翼翼照著青石板路:“主子,慢些。”









待主僕倆走到春藹堂門前,卻見迎面幾道身影匆匆忙忙走來。









李嫵停步,定睛再看,那幾人都是熟面孔,一位是趙氏身旁的晚秋嬤嬤,另一位是常來府上請脈的松鶴堂陳大夫,他身後站著個揹著藥箱的小童兒。









兩撥人在院門撞了個正著,燈籠光在面前一晃,看清李嫵之後,晚秋嬤嬤霎時見了鬼般:“世子妃!您…您如何回來了?”









“這問的什麼話,我不該回來?”李嫵蹙眉,又瞥過神色略慌的陳大夫:“府上是誰病了,這麼晚還請大夫。”









晚秋嬤嬤磕磕巴巴:“這…這……”









陳大夫察覺到情況不對,悻悻道:“是、是世子爺身體抱恙,老夫已開過藥方,照著方子吃上幾日便無礙了。”









楚明誠抱恙?李嫵心下一沉,難道裴青玄出爾反爾,對他使了什麼手段?









她擰眉問:“他是哪兒不舒服?”









陳大夫愈窘,眼角掃著晚秋嬤嬤,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嫵見狀,心下愈發擔憂,剛想再問,只聽院內西側的廂房忽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砸東西響動,混亂間好似還夾雜著女子的哭聲、趙氏的喊叫,以及楚明誠的怒吼。









李嫵眼睫猛顫兩下,也不問陳大夫了,提著裙襬就匆匆往裡走去。









“哎呀,彥之,我的兒,你別這樣!”









“來人啊,快攔住他!”









“都放開我!我要殺了這賤婢!”









“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









“咻——”









李嫵一隻腳剛邁進西廂,一隻茶杯就從裡飛出,直直砸在她身前半步。









音書急忙上前護住李嫵:“主子小心!”









釉色細膩的瓷杯嘩啦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李嫵心口猛跳,再看眼前一幕,面上表情頓時僵住。









只見燈光昏暗,甜香靡靡的屋內,桌椅板凳東倒西歪,地上也是一片破碎混亂,那張掛著紅羅帳子的床榻凌亂不堪,楚明誠衣衫不整地被兩個男僕攔腰抱著,一張清秀俊臉此刻因憤怒漲得通紅,印象中李嫵極少見過楚明誠發脾氣,更別提現下這副焦躁不堪嚷嚷著要殺人的可怖模樣。









長柱旁,一個僅穿鵝黃色兜衣,披著條薄薄輕紗的嬌美女子正瑟瑟發抖躲在趙氏身後,清麗面龐淚光楚楚:“夫人,這可怎麼辦啊……”









此情此景,李嫵還有什麼不懂,畢竟去年中秋那回,與現下情況大差不差。









同樣的招數,時隔半年,趙氏又來了一回。









不知為何,心下倒無多少憤怒,更多是濃濃的厭煩疲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噁心。









音書方才那一嗓子,也叫屋內鬧得雞飛狗跳的幾人注意到了門口。









霎時間,屋內打罵聲、哭聲、砸東西聲統統都停住,靜可聞針。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楚明誠,如同一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他慌張無措地看著李嫵,臉上一陣紅一陣青:“阿嫵……阿嫵,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趙氏見到李嫵的一剎也有些心虛,轉念再想,這天底下哪有婆婆怕兒媳婦的,況且她又沒犯法,只是給兒子送個女人罷了。這般想著,那點子心虛蕩然無存,她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故作從容道:“李氏,你回來的正好,勸彥之冷靜一些,這大黑天的打打殺殺多不像話。”









李嫵看著這張堪比城牆厚的老臉,心下只覺荒唐,腳步定定站在原地,不言不語。









趙氏見她不出聲,只面無表情盯著自己看,不由嚥了下口水,虛張聲勢般拔高語調:“怎麼?如今我還叫不動你怎麼了?是,我是自作主張給彥之塞了個女人,可這又算不得什麼大事,你們倆口子有必要一個兩個要吃人的模樣?”









“母親!你做出這等腌臢事,如何還開得了口!”楚明誠揚聲呵斥一句,轉臉再看李嫵那張慘白木然的臉龐,既羞愧又自責,連忙掙脫僕人的束縛,跌跌撞撞地朝李嫵走去:“阿嫵,阿嫵……”









“別過來。”









李嫵腳步往後連退了兩步,在楚明誠驚愕傷懷的目光裡,她啞著聲音道:“你先別過來。”









楚明誠一貫最聽她的話,雙腳停在原地,只紅著眼眶巴巴望著她:“阿嫵,我…我不想的,是母親往茶裡下了藥……”









“好了。”李嫵眸光閃了閃,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間諸般情緒,語氣冷靜:“你先把衣衫穿好。”









稍頓,又瞥過趙氏以及她身後那個躲躲閃閃的女子:“都把衣衫穿好,到正房再說。”









語畢,她再不看這混亂場面,轉身就往外走去。









一出西廂,春日夜晚料峭的寒風拂面而來,吹散在屋裡沾染的靡靡香氣,也叫她混亂紛雜的腦子愈發冷靜。









“他們怎麼能這樣,趁著主子您不在府中,竟然……可惡,實在是可惡。”音書在旁憤怒地直跺腳,見身側之人始終沒有聲響,她擔憂看去:“主子,您…您也別太生氣。看方才那景象,世子爺他並不知情……對了,他說夫人給他下藥了。這世上如何會有這樣的母親,竟然會給自己的孩子下藥。”









尤其行此等齷齪事的並非鄉野那些無知粗鄙的農婦,而是有誥命在身、堂堂國公府的夫人!音書越想越覺得荒唐。









相較於音書的激烈反應,李嫵覺得她此刻冷靜得簡直過於無情——









或許是這段時日,她對突發事件的承受能力被裴青玄鍛煉出來,亦或是這七日她一直在做和離的準備,對於將才那幕,除卻第一時間視覺衝擊帶來的驚愕外,她並沒有多麼惱怒、亦沒多麼悲傷。









甚至現在離了那亂糟糟的屋子,心上竟還有一絲詭異的放鬆。









這些日她絞盡腦汁去想如何提和離,現下,這和離的理由不就來了麼。









也是可笑,她與趙氏鬥法三年多,沒想到臨了,卻是趙氏“幫”了她一把。









嫣紅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弧度,李嫵仰臉看著黑沉無光的天穹,晚風吹動耳畔碎髮,她恍惚地想,這樣也好,以後再不用來這個連吃飯都食之無味的院子了。









約莫一炷香後,穿戴齊整的楚明誠、趙氏、以及那位美貌嬌娜的女子,一同到了正房。









楚國公也聞訊趕來,板著張臉,一聲不吭坐在上首那把老紫檀雕龍太師椅。









趙氏屏退左右下人,單留了晚秋嬤嬤,李嫵則是留下音書在旁作陪。









正房房門甫一闔上,靜謐空氣逐漸變得焦灼。









楚明誠的臉色依舊難看,一隻手緊緊抓著圈椅扶手,迫不及待與李嫵解釋:“阿嫵,我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午後回來,我本想著給母親請了安,即刻就去李府接你回來,沒想到母親竟往我的茶裡下了藥!”









說到這裡,楚明誠又憤怒起來,扭頭怨怪地看了趙氏一眼,咬牙道:“那藥……藥把我吃糊塗了,我…我難受的很……”









下了那種虎狼藥,他當時就如喝醉般,頭暈目眩,身子卻又燥熱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