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48章 【48】

 沉沉夜色裡暴雨如注, 廊廡下明亮的宮燈在風中搖曳,被雨簾模糊成一道道鬼魅般的暗影。

 黑夜裡,紫宸宮的宮人們端著湯藥與熱水進進出出, 忙碌不已。而光線昏朦的外間, 許太后雙目紅腫地問著才從內殿走出的太醫院院首:“皇帝如何了?”

 “上回陛下氣急攻心,嘔血暈厥, 便已傷了心脈, 之後鬱鬱寡歡,邪火難消, 就沒調養過來, 今日又嘔了血……”韋御醫面色凝重,長嘆口氣:“微臣觀其脈象,脈率無序,脈形散亂,乃是病邪深重,元氣衰竭的敗脈之相……”

 一聽敗脈, 許太后臉色都變了,她雖不通藥理醫術, 卻也知敗脈是將死之人才有的脈象。

 “皇帝身體一向康健, 怎會吐了兩口血,就診出敗脈?”許太后急急道:“你再去診一遍。”

 “回太后, 微臣行醫四十年,敗脈還是看得準的。不過您也別太擔心,微臣已給陛下施針, 穩住心脈, 接下來就看陛下醒來後。若能平穩情緒, 靜心修養, 如您所說陛下年輕力健,還是能調養回來。”稍頓,韋御醫又語重心長補了一句:“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待陛下醒來,太后還是好好開導一番,讓陛下以龍體為重。”

 聽說能調養回來,許太后長鬆口氣,再聽御醫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臉上皺紋愈發愁苦——問題是能治皇帝心病的藥,已經不存於世了!

 送走御醫,許太后拖著沉重腳步入內。

 寢殿內瀰漫著濃郁苦澀的藥味,周遭一切還保留著李嫵在時的佈設,龍床上的皇帝雙眸緊閉,暖色燭光映在他毫無血色的臉龐,呈現一種詭異的灰青,真如行將就木的死人般。

 這世上最可悲之事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許太后聽聞李太傅聽到李嫵死於山匪之手,也昏死了過去。

 現下再看自家兒子,若他有個三長兩短,那自己八成也不想活了。

 她坐在榻邊靜靜打量那蒼白麵容,眼淚簌簌直落,一會兒憎恨老天不公,非得叫這對小兒女吃這些苦頭,一會兒又自責,早知幫了阿嫵反叫她死於非命,更害的皇帝變成這副模樣,當初她就該硬下心腸,不答應才是。

 諸般情緒在心頭交集,見皇帝額上出了冷汗,昏睡都不安,她拿出帕子替他拭汗,低聲啜泣:“兒啊,快些好起來吧,這個江山還要你撐著呢。”

 卻見皇帝薄唇翕動,呢喃著什麼。

 許太后靠近一些,才聽清他道:“阿嫵……”

 “阿嫵,回來……”

 許太后心頭酸澀,都說帝王家無情,自己如何就生了個痴情種?

 五連珠圓形羊角宮燈裡的燭淚厚厚積了一層,窗外天色暗了又明,盛夏暴雨卻未曾停歇,激烈沖刷青瓦朱牆,好似要將整座皇城都衝倒般。

 裴青玄高燒不斷,冷汗連連,魂靈好似陷入一個循環不斷、無法逃脫的噩夢。

 在夢裡,他看到李嫵被山匪暴虐殘殺。他衝上前想去救她,可每次都差一點。

 他眼睜睜看著她在面前一次又一次死去,心臟好似被撕裂一遍又一遍,猙獰的傷口鮮血淋漓,到最後連血都流不出,只空蕩蕩豁開一個大洞,任由徹骨涼風穿梭。

 最後一次,他總算趕在山匪前救下了她。不等他欣喜抱住她,她拿起簪子毫不猶豫地扎進脖間。

 猩紅鮮血從她纖細脖頸噴湧而出,他捂著她的傷口,雙眼都氣到發紅:“你做什麼?”

 她倒在他懷中,氣息奄奄:“我不要與你回去。”

 “為什麼?難道朕對你還不夠好,還不夠愛你?你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朕唯一所求,不過是回到過去……”他垂眸,嗓音沉啞而艱澀:“你像過去一般愛著朕。”

 “你覺得,你這是愛麼?”她嫣紅嘴角還是那清冷又輕蔑的弧度:“你對我所做,與那些山匪有何異?”

 她再一次在他懷中嚥了氣。

 他從噩夢中驚醒:“阿嫵!”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簾外傳來劉進忠尖細驚喜的聲音。

 裴青玄坐在榻間,只覺頭重腳輕,渾身劇痛,尤其是胸口處好似被活活撕裂開,就連基本的呼吸都牽連五臟六腑般刺痛。靜坐許久,他才從那場冗長噩夢帶來的驚悚間清醒,然而現實比噩夢更叫人痛苦——她是真的死了。

 他的阿嫵,就這般荒唐地死在他鄉,再也尋不回。

 較之第一回聽到她死訊時的震痛,這一回愈發深刻強烈,關於她死訊的每個細節似有人拿刻刀一點點鑿進骨血,只要一想,幽冷寒意就從骨縫裡滲出,湧遍渾身每一處。

 他從未想過失去她的日子,哪怕在北庭得知她另嫁他人,他雖痛苦,卻知遲早有一日會將她奪回來。

 可現在,她沒了。

 心下那處空落落的破洞又灌入寒風,冷得叫人顫抖,當年被埋在北庭風雪裡都未曾這樣冷過。

 “陛下……”見帳內遲遲沒有回應,劉進忠還當人又暈了過去,惴惴出聲:“您現下感覺如何?可要叫御醫再給您看看?”

 半晌,帷帳內才傳來喑啞嗓音:“朕睡了多久?”

 “現在已是亥時了。”

 亥時。也就是說,他昏過去一天一夜。

 難怪那個噩夢冗長連綿,好似如何都結束不了。

 “陛下可要進些吃食?”劉進忠懇切道:“太后娘娘昨日守了您一夜,午後又來探望,見您遲遲未醒,心焦如焚……便是看在太后的面上,陛下也進些吧。”

 “下去辦罷。”

 “是是,奴才這就去。”劉進忠長舒一口氣,生怕皇帝改主意般,連忙下去。

 豆大雨水噼裡啪啦敲打窗外翠綠芭蕉,時不時還傳來幾聲隱雷。

 燈火明亮的長榻旁,裴青玄身著牙白褻衣,外披一件竹青色織金長衫,烏髮隨意拿素簪挽起,面龐雖消瘦憔悴,卻少了幾分平素的凌厲,添了些長顰減翠的病態美。

 隨意進些吃食,他放下銀箸:“李家如何了?”

 劉進忠低頭答道:“得知噩耗,李太傅當場昏厥,其餘人皆哀慟不已,白日李家二郎還牽馬嚷嚷著要趕去永寧鎮報仇,被嘉寧郡主攔下了。”

 “報仇?”

 榻邊之人眼底劃過一抹冷意:“當然要報仇。”

 想到那群山匪,胸間憤恨翻湧,牽動著四肢百骸又劇痛起來。裴青玄緊握五指,好不容易才壓下那再度湧上喉間的腥甜,目光黑涔涔地盯著緊閉的窗欞,啞聲道:“傳朕口諭,明日一早,禁軍首領秦振天點兵三百,朕要踏平那臥龍山,以那些匪徒的腦袋告祭阿嫵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