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70章 【70】




五月初, 回長安述職的肅王攜著妻兒離京,叫眾人驚詫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 大皇子裴璉也隨著肅王全家一同離去。









朝野震動, 議論紛紛。









不少臣工當朝勸諫皇帝三思, 然皇帝態度堅決,力排眾議, 愣是將此事推進。









慈寧宮太后聽聞此訊,去皇帝那裡哭罵了好幾回無果, 又跑去永樂宮,想請貴妃勸著皇帝。









得知此事是貴妃的主意後, 一向好脾氣不怎麼紅臉的太后, 也難得對李嫵說了重話:“便是你與皇帝不睦, 也不該拿璉兒撒氣!他還這麼小啊,做錯了什麼, 要被送到那樣遠的地方!你們為人父母, 怎能如此狠心!”









李嫵緘默不言地受下這話,見許太后痛心疾首, 哭得快要背過氣去, 心下不忍,忙令人將太后扶回慈寧宮。









這邊許太后剛被兩位嬤嬤扶上轎輦,淚眼婆娑地離去,後腳便見大門石獅子後,走出一道小小的月白色身影。









素箏正要回身往裡, 乍一見到這身影, 驚詫出聲:“小殿下?”









再看裴璉左右並無伺候的宮人, 眉頭皺起, 快步迎上去:“您身邊伺候的人呢,怎就你一個?”









裴璉個子雖小,身板卻筆直,一張清秀小臉仰起,悶聲道:“素箏姑姑,我是偷跑出來的。”









素箏愣了下,再看皇子微紅的眼眶,似是明白什麼,心下不由痠軟:“小殿下是想見娘娘麼?”









裴璉抿了抿唇,而後重重點頭,黝黑眼眸盛滿光亮:“她…願意見我嗎?”









想到方才娘娘疲累的模樣,素箏一時也不確定娘娘應付完了太后,是否還有精力見小皇子。但想著小皇子明日便要離開長安,從此山高水遠,再見不知是何年何月,到底不忍:“小殿下隨奴婢來吧。”









裴璉一聽,伸手理了理衣袍,跟著素箏入內。









光線昏暗的雕花窗畔,一襲夕嵐色夏衫的李嫵單手支著額頭,閉目養神。









許太后的責怪以及這幾日崔氏和嘉寧的不解問詢一遍遍在耳邊響起,雖她心裡知道這是權宜之計,還是不免生出一種心力交瘁的厭煩。









那種厭煩感很快又轉為厭世的念頭,心底那個壞念頭又在竄動: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她只得緊緊掐著掌心,告訴自己,再撐一陣,撐過這回,就能窺見天光,覓得活路。









就在心頭激烈拉扯時,外頭響起兩道輕緩腳步:“娘娘,小殿下來了。”









李嫵眼皮一跳,說實話,她這會兒並沒什麼心情見他。但人都已經來了,若是不見,孩子怕是要更難過。









略緩心緒,她打起精神:“進來吧。”









“小殿下快去。”素箏欣喜地領著裴璉上前,自個兒退下沏茶拿糕點。









李嫵本就在歇息,殿內並未叫宮人伺候,現下素箏又退下,便只剩母子倆相對而視。









一陣不尷不尬的安靜過後,李嫵半靠案几,睇向那垂著腦袋,看不清表情的小皇子:“璉兒,你可是有話要說?”









小小身影輕晃一下,那兩隻垂在錦袍兩側的手也握緊。









她的聲音明明那樣好聽,可為何他聽得想掉眼淚。









不能哭,他不能哭。









那些竊竊私語的宮人說過,就是因為他出生時太愛哭了,母親覺得他吵鬧,這才厭煩得將他丟給祖母撫養。









可他已經再沒在她面前哭過了,為何她和父皇還要將他送去北庭——奶孃抱著他哭了好幾通,無論他走到哪裡,宮人們都帶著憐憫的眼神看他,就好似他是個被遺棄的小狗。









“母親。”縱然小拳頭攥得緊緊地,但在看到那張熟悉的清婉臉龐時,裴璉還是忍不住湧出眼淚:“您……您就這樣討厭孩兒嗎?”









對上孩子









淚光晶瑩的黑眸,李嫵心下悽惶:“我……”









裴璉吸了吸鼻子,滿臉委屈:“你既這樣不喜歡我,為何當初要生下我呢?是因為你生我時,我害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險些害你死掉嗎?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並不想害母親。”









“祖母與我說,你是喜歡我的,只是身體不好,無法照顧我。奶孃她們也是這樣說的,她們說天底下的母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可你真的喜歡我嗎?母親,是我哪裡做的還不夠好嗎……”









他越說越難過,到底還是個孩子,平素再懂事,真到了要被送走這一刻,還是繃不住情緒。









他好想像其他孩子那樣,撲到母親懷抱撒嬌哭泣,換來一番柔聲安慰,可他不敢。









他從未與她那樣親近過。









印象中,她對他最溫情的時刻,便是今年元宵,他五歲生辰時,父皇母妃陪他看焰火。









焰火絢爛,美不勝收,忽的一陣風吹得灰塵眯了眼睛。









父皇抱起他,轉向母親:“阿嫵,給璉兒吹吹眼睛。”









大抵是看他揉眼睛的樣子可憐,母親沒拒絕,拿著帕子邊替他擦淚,邊湊上前輕輕吹。









溫溫熱熱的風帶著母親身上好聞的香味,輕拂過眼,那是他生辰最開心的一刻。









等他睜開眼,母親的臉龐離得那樣近,焰火斑斕的光彩映在她漂亮的眼睛裡,顯得她的神情都溫柔如水:“還難受麼?”









他怔怔地搖頭:“不疼了。”









她便直起身子,繼續去看焰火。









那時裴璉有些後悔,早知道就該撒謊說還疼,這樣母親就能再替他吹一吹了。









可便是那樣短暫的幸福,如今也沒了盼頭——北庭那樣遙遠,遠到奶孃都不知道在哪個位置,只知那邊有座山叫天山,於是北庭成了像天邊一樣遙遠的地方。









“母親,孩兒不想離開皇宮,不想離開祖母,也不想離開你與父皇。”裴璉兩隻大眼睛哭得通紅,就連鼻尖也紅通通,瞧著可憐極了:“孩兒以後一定乖乖聽話,絕不惹你與父皇生氣,你別不要孩兒。”









李嫵被他哭得心也發緊,這一刻,她算是深刻體會到為何母子連心。









他一哭,叫她也想落淚。









深吸了好幾口氣,她壓下洶湧淚意,才朝裴璉招手:“璉兒,過來。”









裴璉聽她這般輕柔的喚,以為她改變主意,忙走上前去,哭腔裡滿是委屈:“母親。”









明明已離得這樣近,他仍沒勇氣投入她的懷中。









而李嫵也沒像預想那般改變心意要他留下,她只是拿了帕子,神情鬱郁地替他擦眼淚:“母親沒有不要你,將你送去北庭,只是……”









停頓一下:“只是想叫你得些歷練。肅王神功蓋世,你跟著他能學到許多功夫……”









感受觸在頰邊的手,裴璉被淚浸潤過的烏眸,猶如水洗過的晶石般明亮:“真的是這樣麼?”









“真的。”









“可是……”裴璉抽噎著,試圖說服她:“父皇說過,當皇帝不用多麼厲害的武藝,也不用多好的文采,只要學會馭人之術,自能籠絡那些有才幹的人替我打理這江山。就如那個阿狼,他拳腳再厲害,日後我當了皇帝,他也是要聽我的話……母親,我跟著父皇學當皇帝不好麼,為何要去那麼遠,學當將軍呢?我能不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