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

    蠻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攢尖的亭子,匾額“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風自雜。

    一位青衫長褂、頭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輕輕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兩枚棋子,咯吱作響。

    隨著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動心起念,這座涼亭內,隨之異象橫生,氣象萬千,卻沒有絲毫天地靈氣流瀉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飄蕩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為這十幾個文字,涼亭內響起了一陣雷鳴聲,青磚地面如陸地,青磚紋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濤萬丈。

    好個佛門禪宗一脈的秘傳心印,要識吾家宗風麼,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在其中某塊宛如一洲山河陸地的青磚之上,風波驟然停歇,在天清氣朗中,好像有兩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師一徒聯袂登山,年輕僧人,神色莊嚴肅穆,問師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在險峻山道上邊如履平地,聞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兩位僧人依次遇見道旁崖刻榜書,皆只有一字,祖,是,親,普,要。依次見字如過關,不作任何停歇,年輕僧人突然又問如何是本來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鳥道。年輕僧人默然。老和尚驀然大喝一聲,如何是佛?年輕僧人緩緩答曰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語,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可惜猶未到底,可更說看。兩位僧人腳下此山,實則由正、續道藏數以億計的文字內容煉造而成,而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飛鳥驀然劃破長空,振翅繞山,一座青山開始同時旋轉,最終旋山與飛鳥彷彿皆靜止,故名一枝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兩位登高而不覺山轉的僧人,如見山外飛鳥猶如一枝懸空靜止的箭矢。年輕僧人沉吟不語,老和尚嘆了口氣,簷下團露矣。年輕僧人霎時間心有靈犀,自問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輕輕點頭,重重跺腳踩地一下,最後笑言一句,莫露賊贓……

    在當年終於想明白某件事後,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脈浩瀚如海的經律論上邊。

    涼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姍姍而來,停步後,看了片刻,由於那位“先生”並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見涼亭裡邊的奇異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轉過頭,望向自己,她這才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笑語嫣然,柔聲問道:“先生,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實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煉”,只是在這些年金翠城內,不舉辦各類慶典的話,她都會穿著身上這件顯得極為樸素的碧綠法袍“蕉葉”,略施淡妝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稱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閒來無事,隨便想想,聊以解悶。”

    姓改名正,是個外鄉修士。

    他在金翠城擔任客卿已經將近百年光陰,深居簡出,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撥嫡傳弟子,都不曾知曉金翠城有這麼一號古怪人物。

    改正偶爾會悄然出門遠遊,從不與清嘉打招呼,她也不從不過問。

    清嘉神色誠摯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縟節。天下規矩,就是給我們這些俗人設置的條條框框。以先生的學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鄉隨俗,禮不可廢。”

    清嘉由衷讚歎道:“先生律己有秋氣。”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是翻過幾本書的讀書人,就可以被稱呼為先生的。”

    先生一說,其實要比遠古時代的“書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與“道士”比肩。

    清嘉始終乖乖站在涼亭臺階底部,試探性問道:“今天其實無事請教先生,可以去涼亭裡邊落座嗎?”

    女修雙肩分別停著一隻畫眉鳥和名為紡織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對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稱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況,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過最讓清嘉覺得“好玩”、而不是恐懼的某個真相,是除非她親眼見到涼亭內的這位先生,否則她關於此人此事的全部記憶,就像被鎖在了某間屋子裡邊,身為主人的她,卻是沒有鑰匙的,鑰匙只掌握在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麼整座蠻荒天下,又有誰能知曉這個真相?

    清嘉覺得很有意思,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暗藏著一個不願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夠將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於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飛昇境巔峰修士,都不敢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說讓對方明知此事,依舊心甘情願,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鴛湖”,可不是什麼性格軟綿之輩,光憑一位仙人境,也無老祖師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長廝殺,就能夠護住數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鴛湖道心定然極其堅韌。

    中年文士也沒有撤掉那份涼亭異象,笑道:“當然是客隨主便。”

    清嘉聞言,咬了咬嘴唇,一雙極其靈動的秋水長眸,既幽怨,又嫵媚。她拾級而上,拎起裙角,進了涼亭,才察覺到小小涼亭的廣袤程度,小心翼翼繞過某些道氣縈繞的地面青磚,最終坐在那位先生對面。

    一位名動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對一位學塾的教書先生。

    清嘉落座後,流露出幾分自慚形穢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發光陰的隨便想想,得出的結論,可能就是我們這些魯鈍之輩窮其一生都無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搖頭道:“鴛湖道友謬讚了。一個人的知識越多,就會面臨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於知道什麼,修道之人,在於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

    清嘉無言以對。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對方卻是……高若神明。

    沒辦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託月山、也能在託月山隨便殺人的白帝城鄭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說,原本沒打算聊什麼正事,只是等到她進入涼亭,與鄭居中面對面而坐,好像不說點什麼,她就會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了。

    至於涼亭“小天地”內的兩位僧人繼續登高與對話,清嘉看了也等於白看,聽了也白聽,一則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強行壓下心中那個念頭,換了個話題,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敢問先生,會覺得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嗎?”

    鄭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處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內,鄭居中曾經讓某個自己,白手起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短短二十年間,變成一位成功輔佐帝王一統天下的軍師。同時又添加了兩個嶄新身份,其中一個,是武學天賦極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個,成為了山上練氣士,修行資質一般,下山後去當了縱橫家。

    三者各有一條潛在的主要心路脈絡,牽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負責三件事,創建,摧毀,修補。

    鄭居中低頭看著那座山頭,突然說道:“鴛湖道友,是該為金翠城作長遠計了。”

    清嘉如釋重負,沉聲道:“懇請先生賜教。”

    金翠城在在蠻荒天下的處境,與酒泉宗相仿。

    兩座宗字頭的立身之本,分別是煉製法袍和釀造仙釀。

    在外界看來,金翠城因為曾經幫助舊王座大妖仰止,將那件墨色龍袍提升了一層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護,倒也不假,畢竟蠻荒天下的那撥飛昇境大妖,極少侵擾金翠城,卻非全部事實,仰止確實對清嘉青眼相加,可不過依舊是想要將其吞併,作為一隻財源廣進的聚寶盆,之所以沒有成事,還是清嘉堅持己見,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話,仰止似乎有些不為人知的顧慮,才沒有與清嘉一般見識,反正此間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由於金翠城的法袍,煉製門檻高,難以大規模量產,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與仙簪城在內幾個宗門,都屬於破財消災,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而金翠城這邊,也搬空了密庫儲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併折價交付給甲子帳。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金翠城這邊也沒有任何修士現身戰場。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後的託月山議事中現身,與那撥參加文廟議事的浩然大修士,遙遙對峙,事實上,當時對面仔細打量這位金翠城女仙的視線,不在少數,當然還是因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陰陽、擁有日月更迭、斗轉星移大道氣息的“煉水”法袍。

    鄭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點頭說道:“桃亭道友的建議,大方向是對的。”

    看人道心、翻檢記憶如隨手翻書。

    清嘉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是追問道:“以先生之見?”

    金翠城能夠數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在於擁有兩座所謂的靠山,分別是明處的仰止,暗處的蠻荒桃亭。

    可惜舊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蠻荒,被柳七攔阻,已經被文廟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萬大山當看門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邊,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在鴛鴦渚一舉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託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之一,同為女修的大妖新妝,先前曾讓金翠城全盤交出煉製法袍的秘法、道訣。

    金翠城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餘地。作為交換,託月山允許金翠城隨便揀選兩地,建造兩座下宗。

    只是對清嘉來說,這種華而不實的好處,意義何在?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內嫡傳皆女修,除了煉製法袍,根本不懂如何與人廝殺。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經偷偷寄來一封極其隱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無非是暗示清嘉,樹挪死人挪活。

    不如將金翠城搬遷去往浩然天下,在那邊混口飯吃,雙方也好有個照應。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證,到了那邊,不敢說讓金翠城更好,只說維持當下的家業,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不在話下。

    對桃亭來說,金翠城清嘉,就是個小姑娘,屬於半個自家晚輩。

    因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兩條道脈,一條類似正宗法統,一條屬於旁門秘傳,而桃亭與清嘉某位身份隱蔽的傳道人,確實極有故事,道侶稱不上,可要說是姘頭就又難聽了點。

    而清嘉的這位不納入金翠城譜牒的傳道人,曾經為金翠城留下一道遺囑法旨,說在那輪明月皓彩當中,有位按照輩分清嘉可以喊一聲太上師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時得見這位祖師爺,具體時日,說不定,耐心等著就是了。

    清嘉本以為金翠城可以憑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結果天上一輪明月,直接被那些劍氣長城陰魂不散的劍修,給聯手搬遷去了青冥天下,這讓清嘉哭笑不得,這讓她還怎麼認祖歸宗?只是失望之餘,又有幾分輕鬆,畢竟金翠城內,已經有了一位自己甘心託付生死的鄭先生,就足夠了,真要讓那位道齡悠悠的祖師重返人間,再來到金翠城,說不定反而是一樁禍事。

    大驪王朝,在那寶瓶洲戰場,曾經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獲幾個精通煉製技藝的金翠城嫡傳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鴛湖躋身仙人的慶典。

    除了仰止親自參加觀禮。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萬大山。

    在避暑行宮秘檔那邊,對此都是有明確記錄的。

    顯而易見,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已經是如箭在弦的形勢,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戰,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鄭先生,其實沒任何選擇可言,要麼主動依附託月山,要麼被浩然天下攻破,淪為階下囚。

    清嘉發現這位先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攪對方的神遊萬里,耐心等待下文。

    鄭居中很快就回過神,只是與她說了句言簡意賅的話語,“無非是將託月山新妝換成中土文廟,金翠城主動要價減半,去扶搖洲紮根,再在別洲,類似皚皚洲,挑選一處地盤作為下宗。”

    清嘉顯然對此並無異議,沒有任何驚訝神色,能夠適宜浩然水土的蠻荒宗門,數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搬遷走金翠城所有家當呢?再就是如何挑選修士?”

    鄭居中說道:“跟我走就是了。”

    約莫是擔心對方聽不懂,鄭居中笑著解釋道:“整座金翠城已經被我煉化為本命物,為了瞞過託月山,不露出馬腳,連累鴛湖道友,在這件事上,確實耗費了我不少時日。”

    方才鄭居中之所以會分心,是在考慮一件與雙方議事離題萬里的事情。

    而這件事,鄭居中只與崔瀺聊過。

    雙方的觀點是差不多的,有靈眾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領下,鋪路搭橋,往天外走,是一條肉眼可見的出路,要將那些天外星辰作為橋樑、或是“宗門飛地”,只要棋盤夠大,就可以脫離勝負之爭,減少整個既定天地的內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為首,與各族修士精誠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揀選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這條暫時難說是嶄新“去路”、還是老舊“來路”的通天道路,是遠遠不夠的,以防萬一,還得用某條前所未有的路徑,“往內走”,讓天地眾生皆有另外一種活法,則是一條必須未雨綢繆早作謀劃的退路。

    繡虎崔瀺窮其學問,終於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為了與鄭居中,也是與三教祖師,證明這個“萬一”的恐怖意外。

    現成

    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了,你們三位,總不好視而不見了吧。

    鄭居中篤定,人族若是既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