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八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經常去京城書市那邊,幫少年買了不少編訂成冊的考場文章範文,道士行事油滑,從中沒少賺差價。

    道士走到自己屋門口,女鬼一路懸空飄蕩尾隨,道士掏出鑰匙,卻不著急開門,她笑道:“屋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莫非是吳道長金屋藏嬌了?”

    道士一身正氣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共處一宅,需要避嫌。”

    她譏笑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學家。”

    道士大義凜然道:“貧道也是讀過好些聖賢書的,若非年少誤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從袖中摸出一隻筆筒,晃著手腕,自言自語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裡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屋門,輕輕推開,再側身伸出一隻手掌,“青天白月,只需問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薛姑娘快快請進。”

    宅子房間頗多,道士卻專門挑選了一處小屋作為住處,用他的說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覺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氣。

    春氣轉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進了屋子,她將那隻油紅描金纏枝蓮鏤空龍穿纏芝六方筆筒,輕輕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摺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

    先前這棟府邸大堂一側用以待客的花廳內,就放了這隻筆筒,道士是個識貨的,眼饞不已。

    當時嘴上卻說不眼饞,就是見著了好物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賞,純粹是欣賞。

    其實她還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蕭,很有些年頭了,篆刻有一豎填綠銘文,英雄心為神仙調。

    道士一見傾心,願意出高價購買,所謂高價,只是相對市井人家的開銷而言,二百兩銀子,她都沒耳朵聽。

    書桌上擱放著一整塊的琉璃鏡片,覆蓋住整張桌面。

    見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寫的經書,她疑惑道:“你一個道士,抄佛經作甚?”

    道士笑道:“偶爾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動兩條椅子,相互間坐得遠遠的,薛如意落座後,坐姿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邊,就那麼看著那個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問道:“薛姑娘今夜拜訪寒舍,可是有什麼吩咐?”

    薛如意說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吳鏑,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道士點頭道:“當然,這些老理兒最是在理,很有嚼勁。”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夠將張侯的詩集草稿,幫忙轉交給一位翰林院學士。”

    道士啞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隻名貴筆筒,“就怕貧道只見得著門房,見不著那位身份清貴的學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嘆息一聲。

    道士心中疑惑,她為何如此亂了方寸,難道就這麼希望張侯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嗎?若說求個富貴,就憑她的家底,只可保證少年幾輩子衣食無憂了,即便張侯已經是個身份隱蔽的練氣士,將來修行路上,躋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證張侯不用發愁。況且張侯如此年少,想要憑藉科舉進階,根本無需如此著急。

    女鬼薛如意與少年張侯,平日裡都是姐弟相稱,看得出來,張侯其實對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覺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亂投醫了,若是被張侯知曉此事,會一輩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來,少年是個毋庸置疑的讀書種子,卻算不得什麼太好的修道胚子,資質一般,不出意外的話,很難躋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貴之家,養尊處優,講究一個居養氣移養體,反觀練氣士,無論人鬼精怪,卻另有玄妙,有那居養體移養氣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場洞府,只需取一潔淨屋舍坐定,收束雜念作一念寂然,身軀筋骨不動,氣血卻隨同魂魄作神遊,緩緩汲取天地靈氣,煉百骸宛若金枝玉葉,從此就有了仙凡之別。

    這座府邸佔地大,尤其是後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靜,響起數聲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吳鏑,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道士跟著起身,“沒事,萬一哪天需要如此作為,薛姑娘就與貧道知會一聲,莫說是一座門檻高高的學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吳道長不去給那些京城權貴當個幫閒,真是屈才了。”

    道士無奈道:“幫閒狗腿多難聽,薛姑娘說是當個謀主、師爺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將那筆筒重新收入袖中,姍姍離去。

    道士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

    女鬼獨自穿廊過道,來到後院,登上閣樓,從這邊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書房窗口透出泛黃光亮。

    一片月喚起萬戶搗衣聲,吵醒無數春閨夢裡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寫的經書,打開抽屜,取出刻刀和石材,開始雕琢印章,給其中有一對形制相同、已經刻完底款的藏書印,分別補上兩句邊款。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動作嫻熟,刻完了印章,之後道士藉著燈光翻看一本地方誌,玉宣國京城的書籍版刻極為發達,在這邊買了不少好書。

    看新書,如久旱逢甘霖。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抄書需端坐,翻看雜書就隨意了,道士翹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翻頁。

    窗外又響起一陣鶗鴂聲響。

    中年道士唸唸有詞,千秋百代人,消磨數聲裡。憂勤與淡泊,毋太苦與枯。

    此次遊歷,這個學陸沉擺攤的“道士”,是要來與一戶人家,收取一筆陳年舊賬。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後。

    陳平安取出那枚養劍葫,走到窗口,長久仰頭,將壺內酒水一飲而盡,眼神愈發明亮。

    閉上眼睛,如聽一場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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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外七八個星。

    京郊,路邊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臥,一個貴公子手腳攤開,懷捧一根纏金絲馬鞭,腦袋枕在旁邊婦人的大腿上。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婦人席地而坐,裙襬如鮮紅花開,她雙手動作輕柔,俯身幫著公子哥揉著眉心。

    夜幕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為首年輕女子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身後跟著一撥英姿颯爽的矯健少女,皆佩劍。

    而且這撥年紀不大的少女,一個個呼吸綿長,絕非繡花枕頭,行家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有明師指點的練家子。

    她翻身下馬,看著那個躲在這邊享福的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豎,高高舉起手中的馬鞭,使勁一揮,鞭子響如爆竹。

    在此販酒的美婦人,抬頭朝那興師問罪而來的年輕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輕噓聲,示意莫要打攪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騷狐狸,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腳重重踹在睡如死豬的年輕男人身上,怒道:“馬研山,別裝死!”

    這對年輕男女,相貌有幾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貴公子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問道:“又怎麼了?有誰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說,保證沒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爭,難道家族將來就靠這種憊懶貨色挑大樑嗎,恨不得一馬鞭摔在對方臉上,“馬研山,瞧瞧你這副爛酒鬼德行,給馬徹牽馬都不配!”

    馬研山嬉皮笑臉道:“表弟而已,從小就只會讀死書死讀書,三歲看老,真不是咒這小子,我覺得他以後出息不到哪裡去。”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小子讀書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說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馬徹這個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連中三元好了,我這個當哥的,親自負責給他辦場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幾個正印官給他敬酒?五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喊十個……”

    說到這裡,貴公子抬起那隻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隻手,笑道:“就怕馬徹不領情。”

    那馬徹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經有了卿相聲望。

    與這個吊兒郎當的所謂“馬探花”不同,馬徹生長在富貴叢中,銷金窟裡,少年已讀萬卷書。

    見那女子就要動手打人,馬研山只得求饒道:“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說吧,到底是什麼天大事情,值得勞你大駕,親自抓我回家。”

    馬月眉瞪眼訓斥道:“家裡事,回家說去!”

    馬研山微笑道:“沒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婦人滿臉無奈,自己可不敢摻和你們馬氏的家務事。

    玉宣國京城,約莫在二十年前,搬來了一戶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價買下了一棟前朝宰相舊宅。

    一國之內,所謂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種境界的,第一種是很多百姓都知道,這樣的有錢人家,數量很多,第二層境界,是所有百姓聽說,就屈指可數了,而最後一種,是所有百姓和幾乎整個地方官場都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馬家就屬於最後一種,明明既富且貴,卻名聲不顯。只有躋身朝廷中樞的一小撮公卿將相,和幾個山上門派,才對這個外來家族有所耳聞,具體是什麼來歷,撲朔迷離,只有幾個無從考證的小道消息,有說這個馬家,是那大驪王朝某個上柱國姓氏的“錢袋子”,也說因為現任家主,有個極有出息的大兒子,上山修行,極其天才,年紀輕輕就是陸地神仙了。筆趣庫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整個家族就跟著飛黃騰達。

    京城內最大的酒樓,一座仙家客棧,還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馬家的私人產業,此外還有數量眾多的銀莊、礦山,只是它們都記在家族扶植起來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縣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愛子、漕運總督的遠房親戚。

    比如這個吊兒郎當的馬研山,少年時就參加過科舉,一路過關斬將,最終騎白馬,探花京城。

    可事實上,卻是妹妹馬月眉替考,他這個當哥哥的,白得一個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當差,懶得點卯而已,至於考核,考不到他頭上。玉宣國京城這邊,從禮部到翰林院,從頭到尾,沒有洩露出去半點風聲。

    足可見馬氏的威勢,到了何種誇張地步。

    當年舉族搬遷來玉宣國京城,經過二十來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加上幾房子弟,最新編修的那部族譜有了百餘人。

    雖是馬家是外來戶,可要說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馬家卻完全沒有這個想法,其實歸功於馬研山和馬月眉這對兄妹的那個精明孃親。

    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該不會是他,終於回家了吧?”

    馬月眉默不作聲。

    馬研山臉色淡然道:“咱們倆就這麼個親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實的親哥唉,跟咱們可是一個爹一個孃的大哥,月眉,你說說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從我們兩個生下來算起,直到今天,他見過我們一次嗎?”

    馬研山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沒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貴公子後仰倒去,翹起腿,“這樣顧家的好大哥,上哪兒找去哦。”

    馬月

    眉黑著臉說道:“少在這邊胡說八道,趕緊給我滾回去!”

    在她心目中,對那個甚至沒有見過一面的大哥,始終敬若神明,若非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