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十七章 休要亂我道心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這個自稱姓陸的道士,說話文縐縐,伶牙俐齒,欠兒欠兒的。

    是了,與那吳鏑,分明是一路貨色,難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細,已經仔細打量過對方的裝束。

    年輕道士別木簪,挽太極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間懸掛了一枚黑色袋子,還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發現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輕道士笑道:“曾是一個獄吏出身的老友所贈,睹物思人,珍而寶之。自古醫道不分家,訪仙尋道,青囊賣卜。”

    薛如意故作訝異,問道:“道長還會看風水?看得陽宅吉凶,也看得陰宅的好壞?”

    陸沉搖頭道:“小道不是特別擅長這一行。”

    “特別”二字,咬字極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長就算了,本來還打算請陸道長去我家掌掌眼哩。”

    陸沉扯了扯包裹的繩子,笑道:“不瞞姑娘,裡邊裝著幾斤曬乾的黃精,質地極好,關鍵是價廉物美,本來是有用處的,若是姑娘識貨,可以買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與小道說,採服黃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天飛。”

    陸沉看著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

    世間無論男女,人與鬼,仙與怪,活得久,故事多。

    情關附近,佳人相見一千年,想見佳人一千年吶。

    薛如意聞言嗤笑不已,吃幾斤黃精,就能得道飛昇?

    學誰不好,非要學那吳鏑,喜歡套近乎再殺熟?

    只是薛如意心中難免猜測,難道這個姓陸的年輕騙子,就是吳鏑在這玉宣國京城所找之人?

    看雙方年紀,莫非是吳鏑流散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兩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陸沉小有尷尬,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

    那陳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貧道可是完全當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問道:“吳道長喜歡在宅院裡邊種花,陸道長就喜歡上山採摘藥草?”

    “偶爾為之偶爾為之,畢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門關旁開鋪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殺人,怨深白刃,豈敢不慎之又慎。”

    陸沉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們這個行當的祖師爺之一,曾經立下規矩,必須學貫今古,識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醫為生。”

    她譏笑道:“按照你的說法,天下杏林,能有幾個合格的郎中?”

    年輕道士面有慚愧,“小道笨口拙舌,實在是說不過姑娘。”

    既然吳鏑來此只是為了跟個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懶得繼續在巷內跟這個姓陸的掰扯,轉身就走。

    陸沉在她轉身後,喊道:“薛姑娘請留步。”

    薛如意轉過頭,發現年輕道士手中不知如何,竟然多出了兩枝似乎沾帶雨露的新鮮艾草。

    她微微皺眉,對方手中此物從何而來?

    陸沉伸出手,遞過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贈卿一雙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節,懸掛門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說掛艾草的鄉俗講究,只問陸道長一事,掛在門口,可以辟邪驅鬼嗎?”

    只見那道士使勁點頭道:“必須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聲,坑錢的道行還不如吳鏑呢。吳鏑好歹認得自己是女鬼,這個姓陸的,差遠了。

    女鬼翩然離去,陸沉便晃了晃手腕,手中兩支艾草消逝不見,出現在了那座鬼宅門口,艾草懸在空中,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大門,若是陸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會在端午日,日出之後,準時貼上大門。

    陸沉雙手扒拉著不高的牆頭,輕喝一聲,氣沉丹田,翻牆入內,在院內攤開雙手,飄然站定。

    道士抖了抖袖子,滿臉洋洋得意,貧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隱匿在一處屋脊,瞧見這一幕後,呸了一聲。

    院內,陳平安已經給少年寫完那幾張藥方,最後隨便找了個蹩腳理由,多寫了一副藥方和如何煎熬草藥,總計三張紙。

    對那斜挎包裹、腰懸青囊的陸沉,陳平安看也不看。

    至於陸沉何時到來,以及與薛如意在巷內的對話內容,陳平安並不知道。

    陸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張紙,著急道:“吳道友,收起來收起來,成何體統,我輩道士,頂天立地大丈夫,豈能慷他人之慨。”

    陳平安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幫你陸沉這個忙,就算還清當年的那筆欠債了。

    少年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翻牆而入的年輕道士,是何方神聖。

    只是看情形,與吳道長是舊識?那就不是壞人了。

    陸沉微笑道:“少年郎,勞煩你再去取一瓢水來,記得盛放白碗內。”

    寧吉點點頭,去灶房那邊以葫蘆瓢勺水。

    陳平安將三張紙之外的所有藥方,整理完畢,疊放成一摞,輕輕放在臨時作桌的板凳上。

    陸沉坐在臺階上,從少年手中接過那隻白碗,微笑道:“用藥行醫也好,上山修道也罷,功夫無非是全在兩儀上打算,手段萬千,總歸不越陰陽兩法。”

    寧吉有點彆扭,看了眼一旁的吳道長,吳道長笑著點頭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陸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貧道陸沉,道號‘南華’,忝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來此,是想要收你為嫡傳弟子,寧吉,你願意拜陸沉為師嗎?”

    寧吉發愣,有點懵,什麼跟什麼,從年輕道士嘴裡蹦出的一些個詞彙,都是些少年聽都沒聽過的說法。

    只聽明白一件事,對方要收自己為徒。

    寧吉滿臉漲紅,再次望向那個吳道長。

    只是這一次,吳道長卻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總之就是沒有任何暗示了。

    陸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雙手,虛握拳頭,“寧吉,猜左猜右,你隨便猜。”

    寧吉下意識眼角餘光又一次望向吳道長,後者輕輕點頭。

    少年左看右看,輕聲道:“猜右。”

    陸沉側過身,背對陳平安,同時攤開兩隻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陸沉自己,少年只見兩行邊款,只有一字之差。

    遊方之內,遊方之外。

    陸沉重新攥緊雙手,抬起袖子再鬆手,兩方印章便滑入袖內,笑道:“寧吉啊,你看我們吳道長,自適其適。雖然終日揮形,看似勞勞碌碌,實則神氣無變,這就是神仙志怪書上所謂的得道高人,身形在遊方之內,道心在遊方之外。”

    陳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遠遊青冥天下之前的陸沉,早早在書上有言,何謂大宗師,遊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極為醇正高妙的道家語,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層意義,純粹武夫成神,是為大宗師。

    陳平安突然發現一條光陰長河似乎陷入凝滯中。

    那少年寧吉已經靜止不動。

    自然是陸掌教的手段了。

    陸沉伸出手,再次搬來兩壺酒水,分別是書簡湖池水城的烏啼酒,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

    與此同時,院內出現了三幅立軸畫卷,都是陳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別是立樁劍爐,雙指捻符,背劍。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離鄉遠遊的未來歲月裡,立身之本,先後順序,武學,符籙,劍術。

    是先學拳保命,繼而修行符籙傍身,再練劍登高。

    “這個寧吉,天生適宜修行符籙,事實上,他修行什麼都可以,幾乎不存在門檻,因為只要他想學,機緣就會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來此,我也只好跟著來了。”

    以此作為開場白之後,陸沉停頓片刻,指了指陳平安捻符的那幅立軸畫卷,笑道:“是張挑燈符,如夜遊秉燭遠行,確實很適合我們……人。”

    隨後走馬觀花一般,眼中所見,都是陳平安在不同年月、場景使用不同符籙的畫面。

    當年在那條地下河走龍道的渡船上,陳平安練拳時,就會分別書寫一張用以凝神靜

    氣的靜心安寧符,和同樣位於《丹書真跡》前幾頁的祛穢滌塵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嶺,也會祭出一張陽氣挑燈符,用以確定周邊山水是否有厲鬼邪祟,用來趨吉避凶。遊歷路上,山水迢迢,與人對敵問拳廝殺,或是可縮地脈的方寸符,輔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寶塔鎮妖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