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苻南華與蔡金簡併肩而行,走過符城大門,帶著這位小有名氣的蔡仙子,一路走向他在符城的輝煌私宅。

    在驪珠洞天尋覓機緣之時,苻南華還只是眾多未來家主候選人之一,所以精於生意的苻南華,對當時就矮他一頭的蔡金簡十分客氣,可如今對他青眼相加的傳道老祖,破關在即,又有與雲林姜氏嫡女聯姻的推波助瀾,苻南華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在雲霞山兩位老祖看來,苻南華如此親近蔡金簡,絕不是當年一起在驪珠洞天結為短暫盟友可以解釋,難道兩人曾經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也不對,蔡金簡分明還是處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終有一天會穿上那件老龍袍的苻南華,願意如此對待破格禮遇雲霞山,兩位老祖可謂顏面有光。

    苻南華和蔡金簡兩人極有默契,一路上都沒有怎麼說話,一直到了苻南華的私人府邸,苻南華在大廳落座,拍了拍腰間那塊父親親自賜下的嶄新玉佩,望向那位曾經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碎喉嚨的仙子,說道:“我們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蔡金簡看似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其實了無生氣,“說什麼?”

    苻南華死死盯住這個本該身死道消於驪珠洞天的女子,“我不會問你如何活了過來,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救你,救了你之後,他想要你做什麼?”

    蔡金簡收斂笑意,“如果我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嗎?”

    苻南華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齊靜春只是一位君子,那麼儒家聖人還不得佔據四座天下?”

    蔡金簡神色平淡,“苻南華,咬文嚼字就沒有意思了吧?”

    苻南華深呼吸一口氣,“那我先坦誠相見,你倒在血泊之後,我也陰溝裡翻船,差點栽在那個破地方,姓齊的當時從那個泥腿子賤胚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華突然察覺到蔡金簡嘴角笑意的玩味,立即停下言語,改了口風,“他齊靜春攔下陳平安後,跟我說了一番話,要我離開驪珠洞天,但是隨手贈予我一份不在法寶器物上的機緣,具體為何,就不與你說了,但是很奇怪,齊靜春從頭到尾,沒有要求要我發誓將來放過陳平安,不找他的麻煩,或是什麼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勸說言語。”

    蔡金簡環顧四周,神情淡漠,最後望向苻南華,微笑道:“對待救命恩人和一位聖人,你難道不該以姓氏加先生作為敬稱嗎?”

    苻南華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還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聯手鎮壓致死,儒教那座文廟選擇袖手旁觀,齊靜春明顯再無翻身的半點機會,那麼聖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齊靜春又如何?”

    蔡金簡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題外話,“我們雲霞山的幾位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沒有這座府邸來得靈氣充沛,苻南華,你們苻家真是有錢。”

    這座苻傢俬邸,八根主要棟樑,皆是名為“龍繞樑”,雕有真龍纏繞,口銜寶珠,每一顆寶珠都是價值連城的先天靈器,使得這座宅邸匯聚有大量靈氣,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於修行。

    所以說,真正頂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覺打盹還是修行,一點都沒有水分。

    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對此眼紅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華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眯眼道:“蔡金簡,別給臉不要臉,我即將擁有一艘吞寶鯨渡船,若是不收你雲霞山的雲根石,你們雲霞山的山門收入就會驟減兩成,你再被那位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賠了一袋子金精銅錢在前,如果再有影響雲霞山攫取暴利的途徑在後,你自己掂量掂量!”

    蔡金簡笑了起來,“行了,苻南華你就別威脅我了,老龍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錢,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幾千年來是如何做買賣的,我一清二楚,別說你擁有一艘吞寶鯨,就是你真當上了城主,也不會在這種祖宗規矩上動手腳。”

    苻南華嘆息一聲,“既然你這麼聰明,當初我們也曾在驪珠洞天共患難一場,為何不能合則兩利?你我二人,以誠相交,徹底消弭那場禍事的後遺症?在這之後,我不但會爭取城主之位,還能夠幫你往上行走,試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寶鯨收購雲根石的價格,對外放出風聲,是因為你蔡金簡的功勞,雲霞山豈敢怠慢你這位招財童子?何況你自身天賦就很好,又有押寶在你一人身上的老祖恩師,作為山門靠山,再有老龍城這麼一個強力外援,雲霞山山主之位,最遲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說到最後,苻南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語激昂,氣勢勃發,如同一位指點江山的未來君主。

    蔡金簡微微抬頭,看著這位躊躇滿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並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不是苻南華說得不夠真誠,所描繪的前景不夠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簡,跟當初那個負擔山門重任、一肚子勾心鬥角的蔡仙子,心境已經截然不同。

    人真正死過一次,彷彿從鬼門關一步步走回陽間,跟命懸一線卻最終大難不死,還是不一樣的。

    那位在驪珠洞天擔任教書先生的儒家聖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後,在那座學塾內,有過一場如同長輩與晚輩的對話,就像只是在閒聊人生,蔡金簡當初肉身依舊重傷不堪,遠未痊癒,齊先生便只是將她的魂魄剝離開來,學塾內,光陰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詢問了許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瑣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糧米價格如何,書本刊印之術,是不是更加簡單便於流傳,等等,蔡金簡一開始還十分忐忑,到後來便放下心來,與齊先生一問一答,有些她答不上來,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終面帶微笑,偶爾蔡金簡也會詢問一些連她師父都束手無策的修行癥結,先生便會三言兩語,一一點透。

    最後齊先生還向她推薦一些聖賢經典,說是山上修行,修力當然不可或缺,神通術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夠由雜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樣很重要,讀那些書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聖人,可如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頭活水來,莊稼才能繁茂豐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長生……

    最終離開驪珠洞天,蔡金簡還是那個志向高遠的蔡金簡,可也不再是那個覺得修行只為修行的雲霞山仙子。

    在臨行之前,蔡金簡壯起膽子,詢問先生為何願意救下自己這種人。

    那位齊先生坦誠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規矩,卻是我齊靜春的道理。”

    蔡金簡又問為何願意教自己這種人聖賢道理。

    先生正色肅穆而答:“傳道受業,能解一惑是一惑。書上正理,能說一理是一理。”

    蔡金簡回到雲霞山,哪怕修行難題困惑已無,仍是不再急於攀升境界,只是將齊先生推薦的書籍看了一遍,將那些先生的話語,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人覺得她是荒廢修行,蔡金簡自己知道不是。

    後來她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齊先生死了,在寶瓶洲北方版圖的上空,一人迎敵數位天上仙人,最終灰飛煙滅,世間再無齊靜春。

    蔡金簡沒有如何悲痛欲絕,只是覺得有些失落。

    在那之後,就開始放下書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開一境,並且故意壓制境界,免得太過驚世駭俗。這才有了她這次拜訪老龍城的露面機會。

    種種福禍相依,一切源於那場泥瓶巷的狹路相逢。

    歸根結底,在於當初在修行路上誤入歧途的自己,禍害慘了那個少年。

    而明顯,那位先生對少年的態度,不像是一位聖人在俯瞰蒼生,一切以規矩作準,而像是長輩在維護晚輩,甚至可以不理睬規矩。

    因為自己若是死了小巷之中,可能所謂的天道反撲大勢,和佛家的因果報應,就會落在那個少年頭上。

    在那之後,齊先生為自己傳道解惑,則很純粹,大概是覺得她還有的救,所以那位先生願意教。

    蔡金簡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掃去遍地塵埃,而且雲霞山最重觀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處老龍城這座未來城主的龍興府邸,蔡金簡沒有揮袖離去,突然會心笑道:“苻南華,我們第一次結盟,結局慘淡,今天第二次結盟,你我再大賭一場?我賭你能夠穿上老龍袍,你賭我能夠當上雲霞山山主,如何?我現在就可以承諾,只要我手握雲霞山大權,所有云根石,不再分賣給老龍城其餘五大姓,全部給你苻家!在這之前,我也會通過師父,儘量提高份額,賣給你的那艘吞寶鯨。”

    苻南華有點措手不及,懷疑其中是否有詐,或是另有玄機,一時間反而沒有先前那麼胸有成竹。

    驪珠洞天的境遇,雖然沒有成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結,但是不梳理清楚脈絡,趕緊下定決心如何處置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華心裡頭很不痛快。

    蔡金簡已經站起身,來到一根龍繞樑附近,饒有興致地欣賞起那顆雪白寶珠。

    苻南華最後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蔡金簡,只說讓她稍等幾天。

    在蔡金簡離開這座私邸之後,苻南華摘下那枚之餘老龍城意義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轉圈踱步,權衡利弊。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積威深重,憑空出現在大堂中,站在龍繞樑旁,仰頭端詳著那顆巨龍所銜寶珠,男子似乎想要通過雲霞山蔡金簡的視線,看到更深遠的地方。

    他來得無聲無息,以至於苻南華根本沒有察覺,等到苻南華意識到的時候,龍袍男人收回視線,望向這位嫡子,問道:“為什麼不答應她?”

    苻南華回答道:“總覺得心意難平。”

    正是老龍城城主苻畦的龍袍男人,隨口道:“很簡單,要麼殺了陳平安,強行壓下心湖漣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斬斷一位儒家聖人帶給你的全部影響。要麼順勢而為,些許難以抹去的心結疙瘩,在別處是越往高處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龍城苻家,本就是結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男人譏笑道:“就這麼點難題,你也需要如此糾結?看來我身上這件老龍袍,你這輩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華大汗淋漓。

    男人搖搖頭,“一個死人,一個少年,就讓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一個好兒子。”

    苻南華臉色慘白。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已經身穿老龍袍,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給人苦苦哀求的時候,把額頭白骨都磕了出來,如今有無心結?”

    苻南華頭腦一片空白,默然流淚卻渾然不知。

    男人嗤笑一聲,消逝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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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人能夠過了倒懸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進入兩座天地的接壤處,便都會感慨大有奇觀。

    一堵高牆,高聳入雲,亙古不變地屹立於天地間。

    高牆以南,就是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牆以北,是一座無牆之城。

    最早一撥紮根於此的劍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過劍氣長城,天底下還有什麼城牆可言?

    在那之後,城池外圍就沒有哪怕一塊磚頭。

    十數萬劍修,與世隔絕,世世代代居住於此,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去往倒懸山,幾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訓,一輩

    子不曾去往那座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戰死於劍氣長城外為榮,以老死於劍氣長城內為恥。

    有些事情,此地異於外邊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有些在所難免的相似,比如這座沒有名字的無牆大城,也有一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不同於外邊大家族,需要苦口婆心地對子孫說什麼居安思危,在這裡,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再大的家族,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獨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歲之時,擔負起“送劍”職責,最晚十六歲去往城頭向南方出劍,最遲三十歲需要離開城頭,去往南方斬殺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