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一念之差,他當時就不該去那趟碧遊府,不該讓這個“生平最得我意”的門生,去往太平山。就該老老實實待在那座邊陲小鎮的客棧裡,盯著那頭隱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雖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過特殊,輩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洩露,只要獲知了世間所有遠古大妖的真名,鍾魁只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於有了自保之力。

    誰都沒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劍白猿,才是井獄妖魔逃逸的罪魁禍首。

    鍾魁實在受不了當下的氛圍,朗聲道:“先生,義不容辭而已。讀書人,要麼在以學問教化蒼生,匡扶社稷,要麼以一身正氣除魔衛道……”

    山主大怒,“需要你跟我講到這些大道理?!”

    鍾魁噤若寒蟬。

    老天君喟嘆一聲,“若是學宮那邊責問下來,我們太平山絕不推脫。”

    山主面對老道士,便不是對待鍾魁的神態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長,惱火會有,卻不會興師問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責怪鍾魁護不住太平山?為何護不住那位地仙了?”

    鍾魁輕聲補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長名為梁肅。”

    山主又要發火。

    鍾魁立即閉嘴。

    老道士感慨道:“經此劫難,接下來桐葉洲可能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搖洲,恐怕要大亂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寶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謀劃。”

    隨即老人小聲道:“你們書院一定要護住扶乩宗那個少年。他能夠撞破此事……”

    沒有繼續說下去。

    山主點頭道:“理當如此。我已經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個少年會化名進入大伏書院讀書,至於以後會不會成為儒家弟子,全看那少年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閉關弟子跑去當賢人君子,扶乩宗還不得跟你拼命?”

    山主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有些唏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為嫡傳弟子,還是贈予那件兵器,都是應該的,可是一見少年,他嵇海心中難以平靜,會有礙修行,一輩子都沒辦法躋身仙人境,將來又如何去劍氣長城,斬殺其它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桐葉洲唯一一對上五境的神仙道侶,難得的天作之合,實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會很難了。越是執念苦求,心魔越難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勸,有些事,不好勸。”

    老道士嘆息一聲。

    修道之難,難如登天。

    只是在很早以前,據說是登天不難,修道難。

    ————

    中土神洲,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嶽之巔。

    有一尊金甲神人,雙手拄劍,覆有面甲,看不清這尊神祇的面容,他站在一塊山頂石碑旁邊,而有個老儒生盤腿坐在石碑頂部,極其無禮。

    老人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善了個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人得意洋洋,問道:“我這閉關弟子,咋樣?”

    給老傢伙糾纏了足足一個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煩道:“好好好,行了吧?”

    窮酸老人指著幾乎與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我最中意了。”

    然後老人又開始好漢只提當年勇了,“想當年我與人吵架,他們輸了之後,一個個都是你這副鳥樣,我就心裡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嶽大正神之一,譏笑道:“當初是誰提議讓你一個窮秀才,躋身文廟的?你告訴我一聲,我去問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這是一樁儒家公認的大懸案。

    老秀才賊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氣,有人在耳邊絮絮叨叨個一整月,也要煩躁,更何況這糟老頭子向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貨色,能有好事?

    當下就不客氣了,“我猜你大爺!”

    老秀才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不是我大爺,是咱們儒家的祖師爺。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爺來著,唉,可惜可惜……”

    以桀驁不馴著稱於世的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著臉,挺直了腰桿,雙手鬆開劍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禮,算是跟那位至聖先師道歉了。

    老秀才自顧自說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吧,臉皮特別薄,總喜歡告誡自己,無功不受祿,可我才學高,文章寫得好,道理講得妙啊,於是咱們那位至聖先師,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勸,把我給感動得不行,至聖先師說了我好些我自以為一般般的地方,不過其中一句,我是覺得說到心坎裡去的,自古聖賢必是真豪傑,豪傑未必是聖賢!我一聽,覺得還是至聖先師懂我啊,就跟這位祖師爺提了一個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聲道:“我不想聽,閉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這傢伙咋這麼分不出好壞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壞,能讓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覺得這件事情上,好像是自己不太佔理,就立即改口道:“東海那個老牛鼻子,性子實在不討喜,做人還是湊合的,出手挺闊綽,不跌份兒。知道送了那孩子一樣好東西,雖然無助於修行,世間事與物,好不如巧嘛,剛好能夠幫著遮掩天機,比阿良當年那頂破斗笠還要好。就衝這份手筆,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齷齪事情,我就不與他計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這會兒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你行嗎?”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我們讀書人,還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殺殺,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沒有反駁。

    老秀才雙手籠袖,穗山之巔的罡風,激盪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籙漣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頭髮沒有絲毫飄拂。

    老秀才輕聲道:“聖人難死,君子難活。”

    “諸子百家,唯有我們儒家,不刻意講究什麼護道人。書院,就是世間讀書人的最大護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學宮,七十二座書院,都有這樣死在成聖之前的君子。我覺得這些不夠聰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們這座天下的脊樑骨,可以……”

    老秀才說到這裡,突然沒詞兒了,轉頭呼喝一聲,問道:“傻大個兒,你想個說法出來。”

    穗山大神淡然道:“頂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說道:“你可沒當過儒家正兒八經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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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廟中,有一位聖人從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臺極高,神像極其靠近居中的至聖先師,他還牽著一位跟隨他從別處天下來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帶著少年跨出門檻後,聖人轉頭看了眼空缺的一處神像位置,對少年笑道:“以後你有機會,可以與某人爭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