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登繡樓入閨閣。

    讓朱斂和裴錢待在門外,他只帶著石柔步入其中。

    進入之前,陳平安先敲門說了原因,說是柳老侍郎希望他們來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無狐妖藏匿。

    片刻之後,柳清青梳妝打扮完畢,讓婢女趙芽去開門。

    陳平安認識這位婢女,老管家的女兒,是一位性情溫婉的少女,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了傳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陳平安就覺得傳聞可能有些偏頗,人之眉目為心境外顯,想要裝作黯淡無光,容易,可想要偽裝神采清明,很難。

    陳平安既鬆了口氣,又有新的憂慮,因為可能當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更好解決,只是人心如鏡,易碎難補。

    不過那就是這位少女自己的因緣造化了,陳平安救得人,補不了一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境,也不會去做。

    柳清青雖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閨女,見識過許多青鸞國士子俊彥,閨閣內還有一隻飼養精魅的鸞籠,可是對於真正的譜牒仙師,山上修士,她還是十分好奇。所以當她看到是一位算不得多英俊、卻氣質溫和的年輕人,心結芥蒂少了些,此地終究是少女閨閣,任由外人踏足,柳清青難免會有些不適,若是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軌的所謂神仙,如何是好?

    陳平安抱拳致歉,“我們此舉於禮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獅子園土地公都擔心柳小姐的身體,希望柳小姐見諒。我姓陳,隨從姓石。”

    柳清青這才見著負劍白衣年輕仙師身後的老者,他眼神有些冷漠,她擠出一個笑臉,“陳仙師和石前輩是為救我而來,可以不拘小節,只管放開手腳搜尋。”

    婢女趙芽心中有些彆扭,小姐也真是的,這撥人貿然拜訪,小姐第一個念頭,竟是閨閣有其他男子走入,那黑袍少年曉得後,會不會心生不喜。

    對於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趙芽早先當然是十分畏懼,第一次見面,嚇得她拿起剪子就要與那擅闖閨閣的登徒子拼命,結果被小姐攔阻下來,經過這段時日相處下來,趙芽幾次勸說小姐無果,眼睜睜看著小姐日漸憔悴,只得強忍下心中悲慟,儘量服侍好小姐的飲食。

    陳平安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驀然燃燒起來,只是火花不大。

    顯而易見,狐妖確實來過此地,陳平安捻符緩緩而走,走遍閨閣各個角落,發現黃花梨花鳥鏡臺和床榻兩處,符籙燃燒稍快些。

    陳平安始終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趙芽都是修行門外漢,看不出符籙燃燒快慢意味著什麼,而且期間些許差異,她們的眼力未必可以發現。

    石柔則心中冷笑,對那看似嬌柔端莊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誹,出身禮儀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還不是一肚子男娼女盜。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難題,自己一直將石柔視為最早鎮壓的枯骨女鬼,即便神魂搬入仙人遺蛻,陳平安還是習慣將她視為女子。但是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培植邪祟種子在竅穴的隱蔽手段,例如飛鷹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竅養育鬼胎,陳平安不擅長破解此法,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煉化仙人遺蛻的過程,再加上崔東山的暗中傳授,石柔卻是熟稔這些陰險路數,而且直覺更加敏銳。

    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陽間,就有些麻煩。

    柳清青若是執意不願讓石柔觸碰身體,死活不讓石柔幫忙查探氣脈虛實,一哭二鬧三上吊,會很棘手。

    陳平安捻符走到趙芽身邊,符籙並無異樣,依舊緩緩燃燒,趙芽覺得神奇,詢問過後,得到陳平安許可,她還伸出手指靠近那張黃紙符籙,發現並無半點灼熱之感。陳平安微笑著來到柳清青身邊,所剩不多的小半張符籙,猛然綻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間燃燒殆盡。

    陳平安問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贈送定情物件給你?柳小姐有沒有不小心攜帶在身?”

    這番言語,說得含蓄且不傷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趙芽輕聲道:“小姐,這都什麼時候了。”

    看著趙芽滿是祈求的可憐眼神,柳清青只得轉過身去,最後拿出一隻系掛懷中的彩絲香囊,繡有一對鴛鴦。

    陳平安問道:“能否交給我看看?”

    柳清青搖頭,不答應。

    趙芽都快急死了。

    陳平安眼神清澈,“柳小姐痴情,我一個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而將整個家族置於危險境地,萬一,我是說萬一,柳小姐又所託非人,你拋卻一片心,對方卻是有所圖謀,到最後柳小姐該如何自處?即便不說這最極端的萬一,也不提柳小姐與那外鄉少年的真心相愛、海枯石爛,我們只說一些中間事,一隻香囊,我看了,不會減少柳小姐與那少年的情愛半點,卻可以讓柳小姐對柳氏家族,對獅子園,良心稍安。”

    陳平安言語之間,其實想起了第一次遠遊大隋,隨行的朱河朱鹿那對父女。

    少女朱鹿便是為了一個情字,心甘情願為福祿街李家二公子李寶箴飛蛾撲火,毅然決然,不管不顧,什麼都捨棄了,還覺得問心無愧。

    柳清青眼眶通紅,顫顫巍巍遞出那隻心愛香囊。

    心中對情郎的愧疚越來越濃重,交出香囊好似剮了心肝,兩手空空,心更空落落的,便扭頭落淚。

    陳平安接過香囊,細看之下,五色彩絲,其中黑絲先前飄落在地的狐毛材質,其餘四種則暫時不知根腳。

    打開香囊,裡邊只是些乞巧物件,陳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淺,看不出裡邊的神神道道,便轉頭望向石柔,後者亦是搖頭,輕聲道:“香囊如同夜間亮起的一盞燈籠,可以方便那狐妖尋找到這位小姐,裡邊的東西,應該沒有太多說頭。”

    陳平安將香囊遞給石柔,“你先拿著。”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憑空取出那根在倒懸山煉製而成的縛妖索,以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色龍鬚作為法寶根本,在世間千奇百怪的法寶當中,品相也算極高。石柔一手接過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縛妖索,心中稍稍少去怨懟,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禍水牽引在身,只是多了這根縛妖索傍身,還算陳平安對她“物盡其用”之餘,彌補一二。

    陳平安對柳清青說道:“還請柳小姐讓我們把把脈,許多山上術法,隱蔽極深,只以望氣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閨閣,再要她交出香囊,現在還要有那肌膚之親。

    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極,滿臉淚水,對陳平安怒目相視,哽咽道:“你們不要得寸進尺!是不是把脈之後,還要我脫了衣裳,你們才肯罷休?”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當然不會。”

    柳清青惱羞成怒,扭轉腰身,趴在花鳥鏡臺上,肩膀顫抖,泣不成聲,斷斷續續道:“我要見我爹……他如果在這裡……不會任由你們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陳平安想了想,對石柔說道:“我替你護駕,你以本來面目現身,再幫她把脈。”

    石柔雖然對陳平安懷有種種成見,但是有一點,石柔並無任何懷疑,那就是陳平安只要嘴上說了,就會做得很實在。

    所以婢女趙芽只見那老人身軀當中,飄蕩出一位綵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讓她看得驚心動魄。

    趙芽趕緊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轉過頭之前,擦了擦臉上淚水,然後看到一位姿容猶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

    而先前那位老者則在原地紋絲不動,彷彿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無表情,“伸出手來。”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

    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蓮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體內氣機流轉之時,繼續仔細打量這間屋子的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婢女在朝自己打眼色,順著趙芽的暗示視線,陳平安看到了一盒尚未收入抽屜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的裝胭脂水粉的盒子,陳平安默不作聲,挪動腳步,打開一看,裡邊裝有幾顆藥丸,散發出微微葷腥氣息,陳平安便假裝剛剛湊巧發現,轉頭對柳清青問道:“敢問柳小姐,裡邊這些藥丸,是獅子園自家補藥,還是外來仙師贈予?”

    趙芽覺得這位背劍的年輕公子,真是心思活絡,更善解人意,處處為他人著想。

    換成之前那些其他仙師,個個趾高氣昂、恨不得在自己額頭貼著“神仙”二字不說,還喜歡當著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口狐妖孽障,落在小姐耳中,如何不刺耳傷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說是能夠溫補身子,可以安神養氣。”

    石柔其實早早聞道了那股刺鼻藥味,瞥了眼後,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定心丸嗎?這是世間養鬼和製作傀儡的旁門丹藥之一。服用之後,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漸凝固,器格定型,原本遊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製造瓷器的山野土壤,結果給人一點點捏成了器物胚子,溫補身子?”

    石柔笑意譏諷:“當然,也有可能是柳小姐的情郎,會說這是山上仙家,修補家族晚輩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門上乘秘法,幫助沒有修行資質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這種話,不全是假,只不過捨得這麼做的山上洞府,要麼是出息不大的小門小戶,要麼是處境不妙,憂患重重,必須要多出些走捷徑的後進修士。畢竟服用了又名為‘斷頭丹’的定心丸,後患無窮,被天地厭棄,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最狠的手段,是成為承載山水靈氣的好容器之後,給人打碎了錢罐子,將錢罐裡邊的錢財一掃而空,至於破碎罐子下場如何,呵呵,要麼魂飛魄散再無來世,若是死後一點靈光不散,必成厲鬼。”

    石柔說得直白。

    聽得趙芽臉色慘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願死心,很快就幫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釋,只當是這位女子眼界不高,看不出定心丸更深層次的妙用。

    陳平安臉色陰沉。

    這種仙家手法。

    與

    驪珠洞天的燒製本命瓷,難道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