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持扇精怪喝著酒,有些酸意。

    為何避暑娘娘與自己都不願交心?

    它有些醉了。

    想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否像避暑娘娘這般,坐擁一座山頭,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風喚雨,好不威風。

    想著將來有一天,能不能離開這座鬼蜮谷,去往骸骨灘以外的廣袤天地,去那儒家書院走一遭,見一見真正的讀書人,讀一讀真正的儒家經典。筆趣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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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湧山。

    比起剝落山,要戒備森嚴許多。

    還打造出了一座有模有樣的護山大陣。

    可是對書生而言,還是如入無人之境。

    不過想要不惹動靜地殺妖奪寶,入庫搜刮,就很難了。

    書生不著急,進了地湧山,站在一棵枝葉茂林的松樹上,想要等等。

    只要搬山大聖那邊山水大陣啟動,就意味著那個傢伙已經開始闖山,或是行蹤洩露,那麼就是自己動手之時。

    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龍窟那頭老黿,以及黑河裡那頭與避暑娘娘關係莫逆的小黿,不是害怕它們與地湧山聯手,而是那對父女,頗難打死,若是它們非要護著闢塵元君,就比較棘手,書生此行殺妖,說到底只是閒情逸致,就像在銅臭城那邊考取一個滑稽可笑的新科進士一樣,解悶而已。

    這闢塵元君,與那位黑河大王的老黿,一位根腳在小玄都觀,一位與大圓月寺有些淵源,是寺中養在放生池中的一頭老黿,在骸骨灘尚未成為古戰場遺址之前,根據官府史書記載,老黿成精之前,就在寺廟內常年浮頭聽經。後來兩大王朝廝殺,牽連十數個藩屬國,寺廟被那位早已金身羅漢的老僧以大神通庇護其中,得以避過兵災,最終遷入鬼蜮谷桃林,與原本離著數千裡之遙的小玄都觀成了鄰居。

    老黿偷偷離開寺廟,自封黑河大王,佔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洞窟,命名為老龍窟。養了一雙金色蠃魚,說是女兒的嫁妝。

    它女兒自封覆海元君,老黿極少露面,都是她打理山頭事務,老龍窟外有一條滔滔大河,給她佔據,領著麾下水族精怪,常年興風作浪。這頭小黿,生得黝黑壯碩,粉郎城城主有次與它撞見,撂下了一句戳心窩子的狠話,說那小黿生得這般辟邪模樣,老子再葷素不忌,便是熄了燈,也萬萬下不了嘴。被這位覆海元君,引以為生平頭一樁奇恥大辱。

    書生站在樹上,先吸了一口氣,這棵古松蘊含的陰氣被汲取一空,然後被書生輕輕一吐而出,四周頓時變成水霧濛濛,他這才攤開手掌,以手指畫符。

    掌觀山河。

    手心一晃。

    變出一幅地湧山府邸的山水畫卷。

    畫卷景象有些模糊,這是他不願意露出蛛絲馬跡,畢竟那位闢塵元君,出自道家一脈,又是金丹修為,說不得就會心生感應。

    地湧山府邸一座高臺,正大擺宴席。

    書生苦笑不已。

    只見那高臺酒席上,妖物扎堆,一個個本相渾厚,落在書生眼中,便如同一尊尊扈從,在妖物身後猙獰現世,守護主人。

    書生喃喃道:“怎麼回事,怎的齊聚地湧山了?那個傢伙,倒是運氣比我更好?他是誤打誤撞,還是早有預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則有本相一說,修為越高,本相越模糊,躋身元嬰之後,本相便可徹底收斂。而元嬰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為凝練穩固,也最難遮蔽。

    道行高深的元嬰修士,以及一些傳承久遠的宗門金丹,往往能夠看破妖物的本相。

    書生趕緊收起這門掌觀山河的神通。

    在高臺那邊驚鴻一瞥,本相是一頭銀背猿猴的搬山大聖,一隻肥碩鼠精的捉妖仙人,背後有五彩斑斕大蟒蛇盤踞的敕雷神將。

    當然還有本相為一隻金色絨毛小貂的闢塵元君。

    除此之外,還有一頭金丹鬼物。

    除了老龍窟和黑河那對父女,都到了,只是多出了一位喜歡跟膚膩城較勁的金丹鬼物。

    書生無奈道:“可別被關門打狗,我的運氣,不至於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為一座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對於練氣士是有一些無形壓制的,境界越高,禁錮越重。

    再就是對於一些身份特殊的練氣士,壓制也不小。

    比如他。

    凡夫俗子,會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

    尤其是他,八字純陽,與這鬼蜮谷簡直就是八字相剋,若非修行之法,極其高妙,遠遠不是旁門左道可以媲美,能夠與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陰陽相濟,不然他來這鬼蜮谷,會很麻煩,如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之中,燈籠高懸,只會淪為萬千鬼魅陰物的眾矢之的。

    書生又開始喃喃自語,“走?”

    沉默片刻,他展顏一笑,“那就再等等看。可別讓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書生既然有了決斷,就心如止水。

    竟是開始靜觀其變,乾脆閉目凝神,呼吸吐納。

    稍稍煉化那塊龍門石碑,看看能否成事,錦上添花。

    一氣氤氳降甘雨,水府當中,如有一條老龍游走雲端,行雲布水。

    火府當中,有一渾身火焰宛如火部神靈的魁梧大漢,正在錘鍊一把短刀,一次掄臂敲擊,就是一陣火星四濺。

    又一處關鍵竅穴內,山巒疊翠,綠樹蔥蔥,山巔有一座道觀,綠色琉璃瓦,懸掛一塊金字匾額。

    又有竅穴內,宛如一座金氣肅殺的沙場,兩軍對壘,金戈鐵馬。

    而當書生嘗試煉化那塊從剝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後,水府當中就矗立起一塊石碑,緩緩升空,碑頭“龍門”二字,一筆一劃,不斷綻放出金光。

    書生沒有一鼓作氣煉化整座石碑,在龍門二字成功顯化後,就此作罷,他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書生抖了抖雙袖,望向那座府邸,一位位妖物御風升空,朝他這邊緩緩掠來,至於籠罩地湧山的那座護山大陣,瞬間開啟,他反而不太在意。

    書生轉頭看了眼搬山大聖山頭方向,微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剝落山是我佔了更多便宜,現在就當我還你一些好處,你要是這都討不到好處,無法滿載而歸,就真要讓我大失所望了。”

    書生又瞥了眼寶鏡山那邊,不知道那邊的正事,進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鏡。

    是他最後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這麼大的事情,他當然要親自來看一看。

    一旦五行齊全,再斬卻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輕易躋身元嬰,而且此後破開元嬰瓶頸,成為上五境修士,也會變成坦途,心魔不但不會像尋常元嬰那般難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兩三百年光陰,就可以緩緩消磨殆盡,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研磨心魔的過程當中,亦可裨益魂魄。

    這就是一洲最頂尖仙家門第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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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沒有去往搬山大聖所在山頭,而是稍稍繞路,去了一趟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

    說是宮,其實比寶鏡山山腳的破敗寺廟好不到哪裡去,就相當於龍泉郡城那邊的三進院子。

    竟然只有兩頭小精怪守著大門,各自懷抱一根木槍,坐在臺階上閒聊,其中一頭鼠精,膝蓋上還放著一本破爛不堪的紙本書籍。

    陳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陣,那捉妖大仙多半還在搬山大聖山頭,商量著怎麼堵截圍剿自己才對。

    然後兩頭精怪就瞅見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門口。

    其中一頭健碩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另外一頭矮小鼠精趕忙收起書籍,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後猛然起身,手持木槍,怒喝道:“大膽,誰讓你擅自闖入我家羊腸宮的?報上名來,饒你不死!”

    陳平安沙啞開口道:“我是剝落山避暑娘娘派來,邀請捉妖大仙去廣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趕緊的,我家娘娘剛剛捉了位銅臭城的讀書人。”

    門口那頭鼠精口水直流,屁顛屁顛跑過來,“當真?”

    另外那頭小鼠精滿臉懷疑,以槍尖指向陳平安,虛戳了兩下,“我家老祖宗說了,避暑娘娘那個臭娘們,最喜歡吃獨食,你莫要扯謊!”

    陳平安笑道:“實不相瞞,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來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陣,幫著對付一個在山頭叫囂的年輕劍仙。”

    那口不斷擦口水的鼠精低聲道:“肯定是老祖宗說的那個厲害劍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剝落山本來就離著銅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個被找麻煩。”

    手持木槍的鼠精思量一番,點點頭,“行吧,那你可以滾回剝落山了,我這就去宮中與老祖宗通報一聲,絕不耽誤你們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

    另外那頭鼠精有些著急,趕忙使眼色。

    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活人,年歲老是老了點,可只要入了鍋,還怕煮不爛?宰了他,再去搬山大聖那邊告知老祖宗也不遲,既然剝落山那邊有求於咱們羊腸宮,死一個捎話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個屁。如此一來,咱們哥倆豈不是可以美餐一頓?

    那頭鼠精似乎沒能心領神會,又拿木槍戳了一下陳平安,“還不快滾?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見就見的?豬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陳平安發現這頭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

    而旁邊那頭鼠精已經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後,朝自己走來,笑道:“見一見老祖宗也無妨,咱們羊腸宮素來是待客熱情的。”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眼前這頭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彈,將那個藏刀在後的鼠精,額頭打穿出一個鮮血窟窿,倒飛出去,當場斃命,摔在羊腸宮大門口。

    眼前手持木槍的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後才是驚駭萬分,掉頭就跑。

    只是肩頭被一隻手掌按住,這頭鼠精不敢動彈,頭腦一片空白,視野中,那個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為何,它就那麼死了。

    老祖宗曾經親口說過,那個它是有希望當個大妖的,老祖宗一向就更喜歡它,還說以後羊腸宮擴建了,再開闢出不比廣寒殿差的府邸來,就交由它去坐鎮當個住持老爺,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歡自己,對它經常賞賜一下別處山頭酒宴上的吃食,還教了他一套刀法,對自己則動輒打罵。

    陳平安拎著這頭鼠精來到臺階旁坐下,從它袖中拿出那本泛黃書籍,竟是一本破損厲害的文人筆札,翻開之後,更加好玩,還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極細的炭筆寫就,看得出來,寫得相當認真,可還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處的文字,往往字數不多,有些幼稚的疑問,還有些溜鬚拍馬的措辭。

    陳平安看得有些樂呵,合上書籍後,遞還給那頭臉色慘白、身體顫抖的小鼠精。

    陳平安問道:“知道捉妖仙人藏寶的地方嗎?”

    小鼠精手腳僵硬接過那本書後,顫聲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說……死也不說。”

    陳平安啞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嶄新書籍,還泛著些許墨香,“記得藏好,最好是挖個洞,先埋起來,不然這頭捉妖大仙僥倖不死,返回這座羊腸宮,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靈光著呢,先前連我都差點給他發現。”

    小鼠精目瞪口呆。

    陳平安將那本書籍放在它手上,“記住了沒有?”

    小鼠精茫然點頭。

    陳平安笑道:“動作快點,去藏好書籍,然後讓我打暈你,當然你自己一頭撞門暈倒,也行。至於逃跑,就別想了。”

    小鼠精丟了木槍,去一處地方挖開泥土,藏好那本書籍後。

    然後跑回大門口臺階這邊,猶豫了一下,一頭狠狠撞向大門,結果砰然後仰倒地,也沒能暈厥過去,慘兮兮轉頭道:“這位仙師,還是你來吧,打出些血來,其實更好。”

    陳平安一拂袖,將其打暈,七竅緩緩流淌鮮血,不過只是瞧著悽慘而已。

    陳平安一腳踹開羊腸宮大門,徑直跨過門檻,開始尋找那頭捉妖大仙的藏寶之地。

    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幫著尋覓線索。

    最後在羊腸宮正殿的香案之下,撬開木板,找到了一處密道,相較於剝落山那條寬敞地道,實在是狹窄逼仄,陳平安只能爬著進入其中,只得讓初一開道,十五殿後,約莫一炷香後,總算來到一處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陳平安點燃一隻火摺子,發現只有一口鐵箱,歪歪斜斜,貼滿了符紙,符紙靈氣充沛,應該是那頭捉妖大仙會經常更換,只是不確定這些禁制,是用來給主人示警,還是擅自開啟就會惹來符籙攻擊。

    陳平安後退一步,讓初一十五出馬,自己則屏氣凝神,應對意外。

    兩把飛劍風馳電掣,縈繞鐵箱一圈,飛快割裂那些黃紙符籙,壞其符膽。

    一陣流散靈氣的劇烈晃動之後,並無更多異樣,陳平安打開鐵箱後,有些無言以對,不是什麼法寶靈器,更不是什麼神仙錢,而是一摞摞書籍。

    也對,在這鬼蜮谷,書籍一物,確實罕見。

    陳平安翻開其中一本古書,是兵書。

    看來這頭捉妖大仙,就是那個喜好鑽研兵法的精怪了。

    陳平安驟然間雙指併攏,閃電夾住一條朝他面門飛撲而來的百足蜈蚣,黝黑髮亮,拳罡一震,將其活活震死,丟在一旁。

    猶豫了一下,來不及細細翻閱這些兵書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再摸索一番,確定並無其餘藏寶機關後,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腸宮。

    這捉妖大仙,真是個窮光蛋啊。

    陳平安接下來,依舊不去搬山大聖那座山頭,而是前往最靠北邊的積霄山。

    那是敕雷神將的地盤。

    這頭妖物,獨來獨往,不似搬山大聖、黑河大王喜好招兵買馬,但是捉對廝殺的本事,是六聖當中最高的一個。

    積霄山常年有雷雲纏繞,閃電交織不斷,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罷,先天畏懼雷鳴,所以是鬼蜮谷一處極其不討喜的地方,這頭妖物卻不知從哪裡得了一部雷法殘卷,修得它雙耳失聰,一顆眼珠炸裂,總算給它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陣廝殺,鼻中噴火,口中吐煙,舉手抬足,雷電交加。

    是個體魄堅韌卻術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剋制陰物精怪,所以使得這位敕雷神將,在六聖當中,地位卓然。

    積霄山並無山路,幾乎草木,死氣沉沉。

    雲海在半山腰處纏繞一圈,電光熠熠,雷鳴陣陣,積霄山更高處的景象,半點看不到。

    陳平安在山石間一路飛掠登高。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發現地湧山那邊寶光絢爛,轟鳴不斷。

    似乎是發生了一場聲勢極大的惡戰。

    那個書生進了賊窩?

    陳平安便加快登高。

    臨近半山腰的雷電雲海後,便有一道道電光激盪鞭打而來。

    都給陳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後,打散了不下百餘條雷電,手臂酥麻的陳平安視野豁然開朗。

    積霄山之巔的高空,又有更為厚重的雲海,一道道金色電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齊齊傾斜落山巔處,巨大的雷響,震人耳膜。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搖,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登山。

    臨近山巔,雷電如籠,無法近身,陳平安只得御劍而起。

    踩在那把劍仙之上,凝神望去,積霄山之巔,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電漿濃稠如水,雪花翻滾。

    有一塊歪斜的石碑,上寫“鬥樞院洗劍池”六個大字,都是那本《丹書真跡》上的古篆。

    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無法經受這麼多年的雷電劈砸,只是歪斜,而沒有半點破損,甚至連一絲裂縫都沒有出現。

    陳平安御劍而停。

    明明知道這座雷池,是宗字頭仙家都夢寐以求的一座小仙境。

    可是完全無從下手。

    至於雷池之中,是否會孕育出什麼天材地寶,更是無從窺探。

    陳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謂“鬥樞院”,關於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點皮毛都不知曉。

    就像寶鏡山那樁機緣,楊崇玄可以等,因為他是有備而來,蓄勢而待,換成陳平安守著那座山澗,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勞。

    陳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閃電,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體魄堅韌程度,扛下片刻,興許可以,可能躍入雷池,也做得到,支撐,但是就怕進去容易出來難,一旦觸發某種不為人知的禁制,雷電威勢驀然增加,結局如何,無法想象。陳平安視線上移,是否能夠讓劍仙去攪亂雲海,迫使雷池暫時失去“援兵”?

    腳下劍仙躍躍欲試,輕輕顫抖,微微顫鳴,似乎很想要與這吵鬧的電閃雷鳴一較高下。

    陳平安滿臉糾結。

    這座雷池能夠存在於積霄山之巔,至今無人挪動,蒲禳也好,京觀城也罷,可能是做不到,它們終究是鬼物出身的英靈,不是正統神靈。

    而外邊的北俱蘆洲山巔修士,則是無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順走這座“洗劍池”。

    至於披麻宗是否對雷池有過企圖,還是有心無力,天曉得。

    需知積霄山距離那座青廬鎮,並不遙遠。

    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麼會忌憚蒲禳、京觀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應該不會出手含糊。

    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劍池?

    可以淬劍,砥礪鋒芒?

    但是劍仙也好,飛劍初一十五也罷,對於雷池,似乎都無半點雀躍,尤其是初一,異常沉寂。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希望以後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門派,弟子們出門遊歷的時候,裴錢也好,岑鴛機也罷,或是輩分更低一些的,當他們再遇到這些先天秘寶、機緣重地,不至於像自己這樣束手無策,可以憑藉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的藏書、傳承,知曉天下事,儘量多佔取先機。

    陳平安俯瞰四周,發現雷池之下的積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還有寥寥幾處石崖,在雷電照耀下,閃爍光芒,星星點點。

    陳平安飄落下去,劍仙自行歸鞘。

    陳平安來到一處石崖,發現了一條等臂長的纖細金色脈絡,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還導致神魂顫動。

    陳平安大為驚訝,拔出劍仙,開始將那條“筋脈”從石崖上切割、挖掘出來,最終那條金線安靜石崖凹糟中,如同一根黃金色竹鞭,內裡有金光流轉不定。

    陳平安伸手握住這根金色竹鞭,手心如火炭灼燒,片刻之後,陳平安鬆開手,已是滿頭汗水,有些暈眩。

    陳平安抹去額頭汗水,雙指快速捻起,將它收入咫尺物當中。

    又御劍升空,尋找下一處蘊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繞著積霄山之巔御劍遠遊一圈,也只找到四處金光流淌的景色,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懇懇的老農,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過手指長短,最長一截,有大半人高,若是可以煉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又御劍遠遊一圈,確定再無金光、金線之後,這才直接御劍往下急急落去,穿過雲海,打散那些亂撞而來的條條雷電,成功下了積霄山。

    陳平安收起劍仙入鞘,仰頭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遺憾,只是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條金色雷鞭,又有些開懷。

    患得患失?

    陳平安搖搖頭,默默道:“忘了嗎?不該是你的,就別多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地湧山那邊,動靜更大,不斷有法寶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綻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心中迴盪。

    殺了他。

    這個聲音,無悲無喜,無善惡之分。

    但是卻讓陳平安感到無比的震撼,和恐懼。

    那個他,陳平安無比確定,就是那書生。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睜眼後,眼神已經恢復清明,再無半點猶豫神色,往地湧山急掠而去。

    是殺是救。

    都好過逃。

    這是第三次聽到自己的不知從何處響起的心聲了。

    第一次是年幼時下山後,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滾的時候。

    那一次也是三個字,心跳如雷,如有擂鼓,神人怒喝。

    不能死。

    ————

    寶鏡山地界。

    一位衣衫破舊的年輕人,意氣風發。

    因為他身邊跟著一位從壁畫城天官圖中走出的神女。

    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與他並肩而行,而是始

    終稍稍落後他一步。

    恪守尊卑之分!

    她可是行雨神女!

    不但如此,她還告訴他,她名為書始,並無姓氏。在甲子之內,都會傾盡全力,幫他修行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