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茶馬古道上,一騎騎撥轉馬頭,緩緩去往那冪籬女子與竹箱書生那邊。

    曹賦一臉錯愕道:“隋伯伯,景澄這是做什麼?”

    老侍郎隋新雨一張老臉掛不住了,心中惱火萬分,仍是竭力平穩語氣,笑道:“景澄自幼就不愛出門,興許是今日見到了太多駭人場面,有些魔怔了。曹賦回頭你多寬慰寬慰她。”

    曹賦點點頭,微笑道:“傅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驚嚇,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驚訝,呢喃道:“姑姑雖然不太出門,可往常不會這樣啊,家中許多變故,我爹孃都要驚慌失措,就數姑姑最沉穩了,聽爹說好些官場難題,都是姑姑幫著出謀劃策,有條不紊,極有章法的。”

    曹賦繼續以心湖漣漪與那位護道人言語,“瞧出深淺沒有?”

    那刀客蕭叔夜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回答道:“不容小覷,最好別結死仇,如今大篆王朝處處暗流湧動,像我們不就離開了山門轄境?天曉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對方如果是一位金鱗宮的譜牒仙師,就會連累你師父與金鱗宮糾纏不清。”

    曹賦說道:“除非他要硬搶隋景澄,不然都好說。”

    蕭叔夜點頭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樣子,不像是個喜歡摻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會自己離開行亭。”

    曹賦苦笑道:“就怕咱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傢伙是彈弓在下,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你我而來。”

    蕭叔夜笑道:“真是如此,還能如何,打過一場便是。隋景澄是你師父勢在必得之人,身上懷有一份大機緣,既然比我們搶先發現端倪,就別猶豫,大道之上,機緣錯過一次,這輩子都別想再抓住了。歸根結底,主人還是為你好,而你與隋景澄本就藕斷絲線,更是你率先發現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貴,所以這樁天大福緣,就該是你撈到手一半的。”

    蕭叔夜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書生,“若是一位純粹武夫,只要不是在這五陵國王鈍和我蕭叔夜之前,那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好說。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被主人說是所謀甚大的金鱗宮修士,也好說。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實是防止意外,其實無需太過忌憚,如今的高人,絕大多數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賦點頭道:“走一步看一步,確定了身份,先不著急殺掉,那隋景澄似乎對我們起了疑心,奇了怪哉,這娘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蕭叔夜笑道:“你這未過門的媳婦,到底是半個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覺,常人肯定比不得,我們這趟謀劃還是粗淺了些,過於巧合,難免會讓她疑神疑鬼。當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詐你,你還是要隱忍些,不言不語心計多,這種既心思縝密、又捨得臉皮敢去豪賭一場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胚子,與你確實是良配,以後成為了神仙眷侶,肯定對你和山門都助力極大。容我多嘴一句,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釵,人,還是歸你的。”

    曹賦無奈道:“師父對我,已經比對親生兒子都要好了,我心裡有數。”

    蕭叔夜笑了笑,有些話就不講了,傷感情,主人為何對你這麼好,你曹賦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曹賦如今修為還低,尚未躋身觀海境,距離龍門境更是遙遙無期,不然你們師徒二人早就是山上道侶了。所以說那隋景澄真要成為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得罪受。說不定得到竹衣素紗法袍和那三支金釵後,就要你親手打磨出一副紅粉骷髏了。

    蕭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賦會毫不猶豫做出正確的選擇。

    大道無情,長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約所在的神仙道侶,女子如鞋履,任你傾國傾城之姿,隨時隨地可換可丟。

    一騎騎緩緩前行,似乎都怕驚嚇到了那個重新戴好冪籬的女子。

    她站起身,再次站在那位年輕青衫客身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山上神仙,而且對我和隋家分明絕無惡意,只是先前失望,懶得計較而已,可曹賦此人用心叵測,才會故意設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給你做牛做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擔的丫鬟事,我隋景澄都心甘如怡!”

    那個已經轉身面朝諸騎的年輕人轉過頭,輕搖摺扇,“少說混話,江湖好漢,行俠仗義,不求回報,什麼以身相許做牛做馬的客套話,少講,小心弄巧成拙。對了,你覺得那個胡新豐胡大俠該不該死?”

    冪籬女子思量一番,字斟句酌,興許是以為這位年輕仙師在考驗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膽怯無勇,未曾殺人,罪不至死。”

    那人笑著點頭,“這可是你說的,不反悔?”

    她重重點頭。

    那人合攏摺扇,輕輕敲打肩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笑道:“胡大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豐慌不擇路,一個縱身飛躍,直接離開茶馬古道,一路飛奔下山,很有披荊斬棘的氣概,幾個眨眼功夫,就沒了蹤跡。

    雙方相距不過十餘步,隋新雨嘆了口氣,“傻丫頭,別胡鬧,趕緊回來。曹賦對你難道還不夠痴心?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恩將仇報的蠢事?!”

    說到後來,這位棋力冠絕一國的老侍郎滿臉怒容,厲色道:“隋氏家風世代醇正,豈可如此作為!哪怕你不願潦草嫁給曹賦,一時間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姻緣,但是爹也好,為了你專程趕回傷心地的曹賦也罷,都是講理之人,難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讓爹難堪嗎?讓我們隋氏門第蒙羞?!”

    少年隋文法和少女隋心怡都嚇得臉色慘白。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大動肝火的爺爺。

    冪籬女子苦笑道:“爹,女兒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無情。紅塵姻緣,只會避之不及。”

    曹賦眼神溫柔,輕聲道:“隋姑娘,等你成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侶一說,能夠早年山下結識,山上續上姻緣的,更是鳳毛麟角,我曹賦如何能夠不珍惜?我師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巔有道之人,老人家閉關多年,此次出關,觀我面相,算出了紅鸞星動,為此還專門詢問過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測算之後,只有八字讖語:天作之合,百年難遇。”

    冪籬女子猶豫了一下,說是稍等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錢,攥在右手手心,然後高高舉起手臂,輕輕丟在左手掌心上。

    她翻翻撿撿,最後抬起頭,攥緊手心那把銅錢,慘然笑道:“曹賦,知道當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為何就挽起婦人髮髻嗎?形若守寡嗎?後來哪怕我爹與你家談成了聯姻意向,我依舊沒有改變髮髻,就是因為我靠此術推算出來,那位夭折的讀書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賦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是不是,當初若是你家沒有慘遭橫禍,我也會順著家族嫁給你,畢竟父命難違,但是一次過後,我就發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著我嫁給你,哪怕我誤會了你,我依舊誓死不嫁!”

    她將那把銅錢狠狠丟在地上,從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釵,瞬間穿過頭頂冪籬垂下的那層薄紗,抵住自己的脖頸,有鮮血滲出,她望向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著女兒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氣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齒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這麼個鬼迷心竅的孽障!什麼神人夢中相送,什麼高人讖語吉兆……”

    隋新雨已經惱火得語無倫次。

    曹賦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這般為難。”

    那青衫書生用竹扇抵住額頭,一臉頭疼,“你們到底是鬧哪樣,一個要自盡的女子,一個要逼婚的老頭,一個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師,一個懵懵懂懂想要趕緊認姑父的少年,一個心中情竇初開、糾結不已的少女,一個殺氣騰騰、猶豫要不要找個由頭出手的江湖大宗師。關我屁事?行亭那邊,打打殺殺都結束了,你們這是家事啊,是不是趕緊回家關起門來,好好合計合計?”

    一騎緩緩越過原本並肩停馬的曹賦、隋新雨二人,問道:“在青祠國蕭叔夜,敢問公子師門是?”

    對面那人隨手一提,將那些散落道路上的銅錢懸空而停,微笑道:“金鱗宮供奉,小小金丹劍修,巧了,也是剛剛出關沒多久。看你們兩個不太順眼,打算學學你們,也來一次英雄救美。”

    然後那人轉頭望去,對那冪籬女子譏笑道:“有什麼隨便丟錢算卦的,你騙鬼呢?”

    她紋絲不動,只是以金釵抵住脖子。

    曹賦以心聲說道:“聽師父提及過,金鱗宮的首席供奉,確實是一位金丹劍修,殺力極大!”

    躋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蕭叔夜,輕輕點頭,以心聲回覆道:“事關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釵,尤其是那門口訣,極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機,所以退不得,接下來我會出手試探那人,若真是金鱗宮那位金丹劍修,你立即逃命,我會幫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沒什麼事了。”

    那人手腕擰轉,摺扇微動,那一顆顆銅錢也起伏飄蕩起來,嘖嘖道:“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殺氣,不知道刀氣有幾斤重,不知道比起我這一口本命飛劍,是江湖刀快,還是山上飛劍更快。”

    一抹虹光從那青衫書生眉心處,迅猛掠出。

    那一把劍仙袖珍飛劍,剛剛現身,蕭叔夜就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賦肩膀,拔地而起,一個轉折,踩在大樹枝頭,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了蕭叔夜踩過的樹枝之巔,“有機會的話,我會去青祠國找你蕭叔夜和曹仙師的。”

    言語之際。

    那位蕭叔夜反手丟擲出一張金色符籙。

    只是被一抹劍光釘入符膽之中,然後一個迴旋掠回那位年輕劍仙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蕭叔夜去勢更快。

    果然是那位金鱗宮金丹劍修!

    青衫書生一步後撤,就那麼飄落回茶馬古道之上,手持摺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們應該感激涕零,與大俠道謝了,然後大俠就說不用不用,就此瀟灑離去。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虛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拔地而起,自行飛掠過去,被握在手心,似乎記起了一些事情,他指了指那個坐在馬背上的老人,“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說壞不壞,說好不好,說聰明也聰明,說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氣難平氣死人。難怪會結識胡大俠這種生死相許的英雄好漢,我勸你回頭別罵他了,我琢磨著你們這對忘年交,真沒白交,誰也別埋怨誰。”

    他指了指那個少年

    ,“再好的秉性,在這種門戶裡邊耳濡目染,估摸著無非就是下一個很會下棋、不會做人的老侍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