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二十五章 擊掌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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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天龍頭渡客棧很雲淡風輕。

    就是入住客人越來越多,有些人滿為患。

    因為聽說有火龍真人那邊的女冠現身,而且還跟了一位不知根腳的劍仙。

    氣勢洶洶,與另外一撥人對峙上了。

    不過可惜架沒打成,又所幸相安無事。

    這也是各路修士敢來客棧看熱鬧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陳平安與齊景龍請教了許多下五境的修行關鍵。

    齊景龍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至於符籙一道,兩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語。

    不過雙方都未隨便傳授各自符籙秘法。

    不是不願意。

    而是不可以。

    例如陳平安先前畫在牆壁上的鬼斧宮雪泥符,以及齊景龍隨便打造的禁制符陣。

    不過大道相通,符籙一途,交流心得,比學會具體某種符籙,更加裨益修為。

    當然齊景龍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還是為陳平安解惑。

    當齊景龍得知陳平安雙袖藏著三百多張黃紙符籙的時候,也是一陣汗顏無語。

    你陳平安當自己是做符籙買賣的小販呢?

    關於割鹿山的刺客襲殺一事。

    齊景龍只評價了一句話,“兇險萬分。”

    不過當陳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戰利品後,齊景龍對於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價而已,唯獨對那兩把篆刻“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這麼好的手氣啊?”

    理由很簡單。

    不是齊景龍如何知曉割鹿山的內幕,更不認識那位女子修士。

    而是齊景龍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過這對短刀,歷史悠久,那名割鹿山女刺客,只是運氣好,才取得這對失傳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運氣又不夠好,因為她對於短刀的煉製和使用,都沒有掌握精髓。於是齊景龍就將書上的見聞,詳細說給了陳平安。

    一旁隋景澄滿臉笑意。

    後來顧陌和榮暢先後拜訪過一次荷塘宅院,榮暢與齊景龍說劍道。

    顧陌則是與齊景龍詢問一些事蹟傳聞的真假。例如你齊景龍當真在金丹境界就擊殺過那位元嬰魔頭?你齊景龍是不是真的與那水經山盧仙子情投意合?齊景龍一一回答,並無迴避。顧陌聽過所有答案之後,既心滿意足,又有些失望。總覺得那幾位師姐眼神不好,竟然會仰慕這麼一個無趣至極的太徽劍宗修士。

    陳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長凳上嗑瓜子看熱鬧。

    在顧陌詢問之時,聽到了那個盧仙子,陳平安和隋景澄就對視了一眼。

    顧陌離去後,隋景澄就發現前輩朝自己使了一個眼神,她立即懂了,趕緊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與那齊景龍好好問一問,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位水經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這一路行來,顧陌也好,小舟上那兩位女修也罷,都不如她。

    結果齊景龍坐在原地,閉上眼睛,來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過了約莫一旬,夜幕中,陳平安差不多剛好徹底穩固了三境氣象。

    沒有御劍如虹、雷聲大震的驚人動靜。

    荷塘對岸,悄無聲息出現了一位女子修士,腰間佩劍。

    這些天一直坐在那條長凳上的齊景龍睜開眼睛,原本正在屋內抄寫經文的陳平安也放下筆,走出屋子。

    齊景龍站起身,微笑道:“見過酈劍仙。”

    酈採擺擺手,“榮暢已經飛劍傳訊給我,大致情況我都知道了,那個名叫隋景澄的小丫頭呢?最後該如何,是要謝你們還是打你們,我先與她聊過之後再說。”

    酈採一步跨出,就越過了齊景龍和長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劍宗嚇唬我,好你一個劉景龍。”

    齊景龍笑道:“什麼時候我躋身了玉璞境,酈劍仙可以按照規矩向我問劍。”

    酈採笑道:“你等著便是。不過你要抓緊,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北俱蘆洲,城頭殺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幫她補上。”

    齊景龍想了想,“有機會的。”

    酈採轉頭嘖嘖道:“都說你是個說話好似老婆姨裹腳布的,山上傳聞就這麼不靠譜?你這修為,加上這脾氣,在我浮萍劍湖,絕對可以爭一爭下任宗主。”

    齊景龍轉身望向站在一處房屋附近的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酈採停下腳步,看到那個站在不遠處的青衫年輕人,“你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前輩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酈採想了想,給出一個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陳平安也未多問,讓出道路。

    酈採一步跨入屋子。

    揮袖造就小天地。

    隋景澄正在酣睡。

    她輕輕坐在床頭,看著那張有些陌生的容顏。

    酈採笑了笑,感慨道:“模樣倒是俊俏了許多。”

    她嘆息一聲,“就是有苦頭吃嘍。小妮子,不愧是你師父最喜歡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啊,同命相憐。”

    然後她似乎有些惱火,罵道:“姜尚真這張破嘴!”

    她雙指彎曲,在隋景澄額頭輕輕一敲,“閉關了,都能給師父丟臉!”

    隋景澄驚醒過來,發現有一位佩劍女子正點燃一盞燈火,然後坐在椅子上,面朝自己。

    隋景澄坐在床沿,一言不發。

    酈採說道:“不用怕,你就聊聊這些年在五陵國隋氏家族的見聞。”

    約莫一炷香後。

    酈採帶著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

    酈採對那青衫年輕人說道:“陳平安,此後隋景澄可以繼續遊歷寶瓶洲,但是有條底線,哪怕她認誰為師,你也好,其他人也罷,都只能是記名弟子,不可以載入祖師堂譜牒,在什麼時候隋景澄自己開竅了,只有等到那一天,她才可以自己決定,到底是在浮萍劍湖祖師堂寫下名字,還是在別處祖師堂敬香。在這期間,我不會約束她,你也不可以更多影響她的心境,除了你此外,任何人都可以。至於榮暢,會擔任她的護道人,一路跟隨去往寶瓶洲。”

    陳平安剛要確定所謂的心境影響,具體該如何“記賬”。

    酈採已經有些惱火,大袖一揮,“算了,反正只要你們別滾床單,其餘都隨便了。”

    說完之後,酈採直接御劍化虹遠去,聲勢不小,看來是心情不太好的緣故。

    隋景澄兩頰緋紅,低下頭,轉身跑回屋子。

    齊景龍忍住笑。

    陳平安嘆了口氣。

    牆頭之上,由於師父出現了,榮暢都沒敢站著,就蹲在那邊。

    顧陌也一樣蹲在一旁,火上澆油道:“榮劍仙,啥個叫滾床單嘛。”

    榮暢倒是心情不錯,假裝一本正經道:“不太曉得唉。”

    顧陌和榮暢一起離去。

    劉景龍第一次離開荷塘畔,去一間屋子開始修行。

    陳平安敲了敲房門,隋景澄開門後。

    兩人坐在兩條長凳上。

    隋景澄輕聲問道:“說到底,還是給前輩添麻煩了,對吧?”

    陳平安搖搖頭,“與你說些心裡話?”

    隋景澄嗯了一聲。

    轉頭望向他。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不管他境界有多高,或只是一個凡俗夫子,其實都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你喜歡的人,已經喜歡別人了,難道不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嗎?你可以說,沒關係,喜歡一個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對方不喜歡,遠遠看著就好了。事實上,我當年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不是不明白,這跟對錯好像沒關係,所以很難講道理。走過了很遠的路後,我陳平安不是瞎子,也不會燈下黑,對於與自己有關的男女情愛,哪怕是一些苗頭和跡象,我都能夠看在眼裡。”

    “對我來說,與你說我不會喜歡你,不是害怕自己不這麼告訴自己,就會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馬,更不是故意讓你覺得我是一個痴情人,事實上,在男女感情上,我最心定,因為這不是練拳之後,更不是修行之後,我才學會的,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覺得,這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我原本也以為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今都不知不覺,就變了很多,唯獨這件事,從來沒有變過,喜歡一個人,就只喜歡她,很夠了。”

    隋景澄默然無聲,只是看著他。

    那個青衫年輕人,輕聲道:“對不起啊。”

    隋景澄擦了擦眼淚,笑了,“沒關係。能夠喜歡不喜歡自己的前輩,比起喜歡別人又喜歡自己,好像也要開心一些。”

    陳平安搖搖頭,不再說話。

    隋景澄笑問道:“前輩也才三境練氣士?”

    陳平安轉頭說道:“可我年紀比你小啊。”

    隋景澄雙手撐在長凳上,伸出雙腿,搖頭晃腦,笑眯起眼,“我可不會生氣。”

    齊景龍說是去修行了,也確實是在修行,但是對於荷塘畔那邊的對話,依舊一字不漏落入耳中。

    境界高,就是有些煩惱。

    齊景龍想了想,覺得是該好好請教一下陳平安了,哪怕被勸酒也能忍。

    隋景澄坐了一會兒,便回屋子休息。

    陳平安在荷塘畔開始呼吸吐納,天亮時分,離開宅院,去找顧陌,塵埃落定之後,有件事情才可以開口。

    顧陌開門後,兩人對坐院中石凳上。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張山峰是我朋友,顧仙子認識嗎?”

    顧陌點頭道:“認識,很不熟,見過幾次而已,按照輩分,算是我的師叔。”

    陳平安點了點頭,至於那位在青鸞國一帶出現在巷弄中的老道人,應該就是張山峰的師父,火龍真人無疑了。

    因為三人三個輩分,可道袍大致樣式,是一樣的。

    陳平安卻沒有多說什麼,得知張山峰與火龍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後,便只是詢問以後若是路過,能否登山拜訪。

    顧陌笑道:“既然你認識那位小師叔,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然後顧陌補充了一句,“但是你到了山頭,別與我打招呼,我跟你更不熟。”

    陳平安笑道:“再說。”

    顧陌一瞪眼,“師姐師妹們閒話可多,你要是這麼做了,她們能嚼舌頭好多年的,你可莫要害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顧陌突然說道:“你認識我小師叔,為何一開始不說,可能就不會有那些誤會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解釋什麼。

    顧陌的心境問題,齊景龍看得出來,他陳平安其實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

    水堵不如疏。

    陳平安對此感受極深。

    當初雲海之上,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

    顧陌在陳平安離去後,確定那傢伙遠去之後。

    她這才抬起手,抹了把臉。

    那個名叫張山峰的小師叔。

    師父當年私底下只與她說過一點點,說祖師爺爺也與師父說過那麼一點點天機。

    祖師爺爺是這麼與太霞元君說的,“如果哪天師父不在人間了,只要你小師弟還在,隨便一跺腳,趴地峰就繼續是那趴地峰。你們根本不用擔心什麼。”

    ————

    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

    陳平安要繼續北遊,然後沿著那條大瀆去往上游,橫穿北俱蘆洲。

    齊景龍說是要去大篆京城那邊看一看。

    在龍頭渡的渡口岸邊,顧陌在逗弄隋景澄,慫恿這位隋家玉人,反正有榮暢在身邊護著,摘了冪籬便是,長得這麼好看,遮遮掩掩,豈不可惜。

    隋景澄當然沒理睬。

    榮暢也施展了障眼法,隱匿了一身元嬰劍修氣象,壓制在了尋常金丹修士附近。

    只要還不是劍仙,在北俱蘆洲下山遊歷四方,你往自己腦門上張貼那境界標籤,試試看?有些個王八蛋玉璞境劍仙,沒事情就下山瞎逛蕩,最喜歡一路追殺元嬰修士和八境、九境武夫,打得對方屁滾尿流不說,還美其名曰老子幫你修行莫要謝我,真要謝我就多擋一劍吧。這樣挨千刀的混賬高人,不但有,而且不少。

    何況哪怕成為了劍仙,也不好說。

    陳平安和齊景龍緩緩散步走遠。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遠遠跟著。

    顧陌想要跟著她,結果被榮暢以心聲勸阻。

    兩人並肩而行,陳平安以心聲閒談:“你就算是與酈劍仙約好了,等你躋身玉璞境,她作為三位問劍的劍仙之一?”

    齊景龍笑著回覆道:“放心吧,不是我意氣用事,而是浮萍劍湖的劍意,正好與我自身劍意相差極大,用來砥礪劍鋒,效果奇佳,至於兇險什麼的,我們北俱蘆洲,哪位新劍仙會擔心這個?而且你可能還不太清楚,歷史上,許多次所謂的問劍,其實也有一種傳道的深意在裡邊。”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你們這些劍仙風采,我很仰慕啊。”

    齊景龍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趕上我,到時候咱倆一起遊歷中土?”

    陳平安道:“如此最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齊景龍,遇到了不講理的人,又是個境界很高、很能打的,需要幫手。”

    停頓片刻,陳平安眼神堅毅道:“那麼就算上我一個!”

    又一個停頓,陳平安笑容燦爛,“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天底下最快的劍。”

    齊景龍嘖嘖道:“你當著一位即將躋身上五境的劍修,說自己劍快?”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如今多大年紀,我如今才多大。”

    齊景龍有些無奈,“聽上去還挺有道理啊。”

    陳平安拍了拍肩膀,“別介意。這不剛煉化成功第二件本命物,有些飄飄然了。”

    隋景澄停下腳步,站在不遠處,她許多想要說出口的離別言語,這會兒覺得好像都不用說了。

    而且她覺得,劉先生境界是高一些,可是不如前輩英俊嘛。

    她轉身離去。

    到了顧陌那邊,顧陌以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隋景澄,壓低嗓音說道:“你幹嘛喜歡那個姓陳的,明顯啥都比不上劉景龍,別的不談了,只說相貌,還不是輸給劉景龍?”

    隋景澄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腹誹不已。

    挺好一姑娘,怎麼這麼眼瞎呢。

    遠處。

    齊景龍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一人一壺,一起面朝入海江河,各自小口飲酒。

    陳平安輕聲說道:“什麼是強者,我覺得就是兒時每一個深埋心底的夢想,年少時每一句說出口的大話,都實現了,成真了,而且能夠越來越像當年自己最仰慕的那些人,齊景龍,你覺得呢?”

    齊景龍點頭道:“差不多。”

    陳平安說道:“那你現在就缺一個喜歡的姑娘,以及愛喝酒了。”

    齊景龍完全就不接這一茬,不過終於回答了先前陳平安的那個問題,“如果真有我自己應付不了的強敵,我會喊你陳平安的,不過前提是你最少躋身了元嬰境界,或是九境武夫。不然你就別怪我不把你當朋友了。”

    陳平安抬起手,張開手掌,“一言為定?”

    齊景龍愣了一下,因為從未有此經歷,山上修行,多是不知寒暑的清心寡慾,當然也有並肩作戰的生死之交,不過多是盡在不言中。

    這麼山下江湖氣的舉動,還不曾有過。

    不過齊景龍仍是抬起手,滿臉笑意,重重擊掌,“那就一言為定!”

    渡口岸邊,兩個都喜歡講道理的人,各自一手拎酒壺,一手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