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壺酒一盤菜

    “有那爭勝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當個不知輕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漲,就不算退讓半步。”

    李二點點頭,繼續說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懼棍棒,故而純粹武夫砥礪大道,多尋訪同輩,切磋技擊,或是去往沙場,在刀槍劍戟之中,以一敵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諸多兵器加身,練的就是一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更為了找到一顆武膽。任你是誰,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單單是要武夫打熬體魄,筋骨堅韌,也是希望實力有差距的時候,沒個心怕。但是如果學成了一身技擊殺人術,便沉迷其中,終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陳平安點頭道:“拳高不出。”

    陳平安很快補充了一句,“不輕易出。”

    李二這才收了手,不然陳平安只有一個“拳高不出”的說法,可是要捱上結實一拳的,最少也該是十境氣盛起步。

    練拳習武,辛苦一遭,若是隻想著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話。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隻左臂,以右手輕拍左手手腕,小臂,關節和處處肌肉,緩緩道:“人之筋骨,如龍脈山根,處處肌肉如山嶽群峰,打熬筋骨,淬鍊體魄,熬的就是每一處細微地界,將無數個細微之一,打磨到極致,然後累加,卻不衝突,一拳下去,城門不開也得開,山嶽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驟然一振臂。

    罡風大作,吹拂得陳平安一襲青衫獵獵作響。

    鏡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說,陳平安最聽得進去,這與練氣士開闢儘量多的府邸,積蓄靈氣,是異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爭,我偏能夠以多勝寡,一力降十會。

    李二緩緩拉開一個拳架。

    最終拳架成為一個定式,李二說道:“腳,手,眼,架,勁,氣,意,內外合一,這就是練氣士所謂的自成小天地,咱們這些武夫,一口純粹真氣,便是一支鐵騎,開疆拓土,練氣士卻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鎮,排兵佈陣。當然了,這些是鄭大風說的,我可想不出這些花俏話。”

    李二輕輕跺腳,“腿沒氣力,就是鬼打牆,習武之初,一步走錯,就是鬼畫符。想也別想那‘神氣佈滿、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隨手伸出手指,輕輕彎曲,指了指自己雙眼,“習武登堂入室,就要將一雙眸子練得明,料敵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間,陳平安就被雙拳擂鼓在胸口,倒飛出去,身形在空中一個飄轉,雙手抓地,五指如鉤,鏡面之上竟是綻放出兩串火星,陳平安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沒有墜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說道:“我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沒能擋住,為何?因為眼與心,都練得還不夠,與強者對敵,生死一線,許多本能,既能救命,也會誤事。我方才這一動作,你陳平安便要下意識看我手指與雙眼,便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陳平安足夠小心,仍是晚了絲毫,可這一點,便是武夫的生死立判,與人捉對廝殺,不是遊歷山水,不會給你細細思量的機會。更進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習武大病。”

    李二說到這裡,問道:“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自己還算看人仔細?時時刻刻,足夠小心翼翼?”

    陳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跡,點點頭。

    李二說道:“這就是你拳意瑕疵的弊病所在,總覺得這一技之長,足夠了,恰恰相反,遠遠未夠。你如今應該還不太清楚,世間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廝殺,往往死於各自最擅長的路數上,為何?短處,便更小心謹慎,出拳在長處,便要難免自滿而不自知。”

    李二接下來擺出一個拳架,與拳招起手式。

    竟是陳平安極為熟稔的校大龍,以及最為擅長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說道:“武書諺語三頭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麼市井玩笑話。天下拳分千百,有著不同的拳架拳樁拳招,架為根本,樁為地基,招式是門面,三者結合,便有了拳種之別,有了世間無數拳譜。你走過不少的江湖,應該知道,市井坊間,喜歡稱呼一般江湖人為武把式,即是此理。”

    李二身架舒展,隨手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樣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緩,卻意氣十足,落在陳平安眼中,竟是與自己遞出,天壤之別。

    李二再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驟然停拳,笑道:“武夫對敵,只要境界不太懸殊,拳理各異,招數萬千,勝負便有了千萬種可能。只不過一旦淪為武把式,就是花拳繡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壯?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不著不架,只是一下,呼喝顯擺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

    陳平安的腦袋猛然一偏。

    李二已經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麼橫在陳平安臉頰一側。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到,很不錯。”

    這依舊“不快”卻氣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陳平安沒能躲過,那今天喂拳就到此為止了,又該他李二撐蒿返回。筆趣庫

    李二收起拳,陳平安雖然躲過了本該結實落在額頭上的一拳,仍是被細密罡風在臉上剮出一條血槽來,流血不止。

    李二說道:“你小子擅長偷拳,幫你喂拳這麼久,你來學我拳架的意思,試試看。”

    陳平安點點頭,學著李二遞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隨陳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腳輕輕踹在陳平安小腿,又以雙指併攏彎曲,在陳平安手腕、手肘與肩頭幾處輕輕敲打,最後說道:“別將拳架學死了,每個人的體魄差異極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雖然刻意化拳為己,做了些改變,仍是差了許多意思。死力不足貴,拳意法度最為高,就高在一個活字上,拳是活的,等於是我們純粹武夫的第二條性命,比那練氣士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遠遊之陰神,更重要。”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再出一遍拳。

    “方向對了。”

    李二點點頭,“練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從細微處著手,那麼筋骨腐朽,氣血衰敗,精神不濟,這些該有之事,一個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練拳傷身,尤其是外家拳,不過是拿性命來換氣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尋死路。純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來反哺性命,只是這玩意兒,說不清道不明。”

    說到這裡,李二盤腿而坐,伸手招呼陳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許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難得有些感慨,‘寫實之外,象外之意’,這是鄭大風當年學拳後講的,翻來覆去唸叨了好多遍,我沒多想,便也記住了,你聽聽看,有無裨益。鄭大風與我的學拳路數,不太一樣,雙方拳理其實沒有高下,你有機會的話,回了落魄山,可以與他聊聊,鄭大風只是一身拳意低於我,才顯得拳法不如我這個師兄。鄭大風剛學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師父偏心,總認為師父幫我們師兄弟兩個揀選學拳路數,是故意要他鄭大風一步慢,步步慢,後來其實他自己想通了,只不過嘴上不認而已。所以我挺煩他那張破嘴,一個看大門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沒個把門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時候,沒少揍他。”

    李二雙手握拳,身體微微前傾,就只是這麼一個習慣性動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嶽的雄偉氣象。

    皆是拳意。

    李二緩緩說道:“練拳小成,酣睡之時,一身拳意緩緩流淌,遇敵先醒,如有神靈庇佑練拳人。睡覺都如此,更別談清醒之時,所以習武之人,要什麼傍身法寶?這與劍修無需它物攻伐,是一樣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輕輕敲擊鏡面,然後松拳為掌,再一虛握拳頭,說道:“頭頂青天腳抓地,收拳如懷抱嬰兒,這就是剛柔並濟,一味追求某種極端,從來不是真正的拳理。長久以往,練拳越久,越能夠勢勢相連,收放自如。為何我覺得崔誠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為看似兇狠,但卻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隨拳。”

    陳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只是心中問題,不太合適問出口。

    因為陳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樓崔老前輩,是怎樣一位純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談一談那位老人,李二望向遠方,說道:“老前輩崔誠,是奇人,他傳拳給你,可謂真傳,不止是喂拳教拳,崔誠看似只傳授你至剛至猛的拳法,實則與你陳平安算不得半點鐵石心腸的流水心性,便是相輔相成。這便是一等一的宗師風範。我李二便不行。”

    說到這裡,李二搖搖頭,重複道:“我肯定不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只說煎熬折磨,當年在竹樓二樓,那真是連陳平安這

    種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在一樓木床上躺著,捲起被窩偷哭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