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七十五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

    “陳平安,你年紀輕輕,就是純粹武夫,法袍金醴於你而言,比較雞肋,將此物當作聘禮,其實很合適。”

    納蘭夜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可你既然答應小姐要當劍仙,為何還要將一把仙兵品秩的劍仙,送出去?怎麼,是想著反正送給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總歸還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寧府好說話,姚家可未必讓你遂了心願,小心到時候這輩子往後再見到這把劍仙,就只是城頭上姚家俊彥出劍了。”

    老嫗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納蘭老狗,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納蘭夜行這一次竟是沒有半點退讓,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寧府老僕,老爺小時候,我就守著老爺和斬龍臺,老爺走了,我就護著小姐和斬龍臺,說句不要臉的,我就是小姐的半個長輩,所以在這間屋子裡談事情,我怎麼就沒資格開口了?你白煉霜就算出拳攔阻,我大不了就一邊躲一邊說,有什麼說什麼,今天出了屋子之後,我再多說一個字,就算我納蘭夜行為老不尊。”

    老嫗氣得就要出拳。

    陳平安趕緊勸架,“白嬤嬤,讓納蘭爺爺說,這對晚輩來說,是好事。”

    她轉頭對老人道:“納蘭夜行,接下來你每說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納蘭夜行開始喝茶。

    陳平安緩緩說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給自己心愛之人,我覺得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比如這法袍金醴,為了提升品秩,代價不小,但我沒有猶豫,更不會後悔。寧姚穿在身上,即便將來再有廝殺,我便能夠放心許多。我就只是這麼想的。至於劍仙,陪伴我多年遊歷,說沒有感情,肯定騙人,一把仙兵,價值高低,說是不清楚,說什麼不在乎,更是我自己都不信的欺心言語,可是相較於寧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舊沒法比。關於送不送劍仙,我不是在感情之外,沒有那權衡利弊,有的,若是在我手上,能夠在下一場大戰,更能護住寧姚,我就不送了,我不會為了面子,只是為了證明一個泥瓶巷走出來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這樣不輸任何豪閥門庭的聘禮,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年幼時,獨自一人,活到少年歲月,之後孑然一身,遠遊多年,我陳平安很清楚,什麼時候可以當善財童子,什麼事情必須精打細算,什麼時候可以感情用事,什麼事情必須謹慎小心。”

    陳平安笑道:“事事都想過了,能夠保證我與寧姚未來相對安穩的前提下,同時可以儘量讓自己、也讓寧姚臉面有光,就可以安心去做,在這期間,他人言語與眼光,沒那麼重要。不是年少無知,覺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對這個世界的風俗、規矩,都思量過了,還是這般選擇,就是問心無愧,此後種種為之付出的代價,再承受起來,勞力而已,不勞心。”

    陳平安眼神清澈,言語與心境,愈發沉穩,“若是十年前,我說同樣的言語,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未經人事苦難打熬的少年,才會只覺得喜歡誰,萬事不管便是真心喜歡,便是本事。但是十年之後,我修行修心都無耽誤,走過三洲之地千萬裡的山河,再來說此話,是家中再無長輩諄諄教導的陳平安,自己長大了,知道了道理,已經證明了我能夠照顧好自己,那就可以嘗試著開始去照顧心愛女子。”

    陳平安最後微笑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自小多慮,喜歡一個人躲起來,權衡利害得失,觀察他人人心。唯獨在寧姚一事上,我從見到她第一面起,就不會多想,這件事,我也覺得沒道理可講。不然當年一個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麼會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喜歡好像高在天邊的寧姑娘?後來還敢打著送劍的幌子,來倒懸山找寧姚?這一次敢敲開寧府的大門,見到了寧姚不心虛,見到了兩位前輩,敢無愧。”

    老嫗點點頭,“話說到這份上,足夠了,我這個糟老婆子,不用再嘮叨什麼了。”

    她望向納蘭夜行。

    納蘭夜行本想閉嘴,不曾想老嫗似乎眼中有話,納蘭夜行這才斟酌一番,說道:“話是不錯,但是以後做得如何,我和白煉霜,會盯著,總不能讓小姐受委半點屈了。”

    陳平安苦笑道:“大事上,兩位前輩只管盯得嚴實些,只是一些個類似寧府散步的尋常小事,還懇請前輩們放過晚輩一馬。”

    白煉霜指了指身邊老者,“主要是某人練劍練廢了,成天無事可做。”

    納蘭夜行咳嗽一聲,提起空杯喝茶,有模有樣飲茶一口後,起身道:“就不打攪陳公子修行了。”

    老嫗突然問道:“容我冒昧問一句,不知道陳公子心中的提親媒人,是誰?”

    陳平安輕聲道:“是城頭上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但是晚輩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老大劍仙願不願意。”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

    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個老大劍仙綽號的老神仙,好像從劍氣長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頭上,雷打不動,便是陳家自家得意子孫的婚嫁大事,或是陳氏劍仙隕落後的喪葬,陳清都從來不曾走下城頭,萬年以來,就沒有破例。歷代陳氏子孫,對此也無可奈何。

    白煉霜開懷笑道:“若是此事果真能成,說是天大面子都不為過了。”

    陳平安無奈道:“晚輩只能說盡量死皮賴臉求著老大劍仙,半點把握都沒有的,所以懇請白嬤嬤和納蘭爺爺,莫要因此就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時候晚輩裡外不是人,就真要沒臉皮待在寧府了。”

    納蘭夜行笑道:“敢這麼想,就比同齡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煉霜冷笑道:“納蘭老狗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納蘭夜行笑道:“過獎過獎。”

    白煉霜對陳平安笑道:“聽聽,這是人話嗎?所以陳公子以後,到了納蘭夜行這邊,不用有任何負擔,一個練劍廢了的老東西,關於隱匿潛行一事,還是有點芝麻大小的本事,陳公子不妨賣他一個面子,讓納蘭夜行教一點僅剩的拿手活計。”

    納蘭夜行氣笑道:“白煉霜,你就可勁兒糟踐一位玉璞境劍修吧,我敢反駁半句,就算納蘭夜行小家子氣。”

    陳平安覺得這話說得大有學問,以後自己可以學學看。

    兩位前輩走後。

    陳平安送到了小宅門口。

    陳平安沒有返回院子,就站在門口原地,轉頭望向某處。

    等了半天,這才有人緩緩走出,陳平安走向前去,笑道:“這麼巧?我一出門,你就修行完畢,散步到這邊了。”

    寧姚點頭道:“就是這麼巧。”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就一起幫個忙,看看廂房窗紙有沒有被小蟊賊撞破。”

    寧姚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道:“你在說什麼?寧府哪來的蟊賊,眼花了吧?不過真要偷走什麼,你得賠的。”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好厲害的蟊賊,別的什麼都不偷。”

    寧姚惱羞瞪眼道:“陳平安!你再這麼油腔滑調!”

    陳平安輕輕抱住她,悄悄說道:“寧姚就是陳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寧姚剛要微微用力掙脫,卻發現他已經鬆開了手,後退一步。

    寧姚就更加生氣。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你那些朋友,又來了,這次比較過分,故意偷摸過來的。”

    寧姚稍稍心靜,便瞬間察覺到蛛絲馬跡。

    寧姚轉頭,“出來!”

    一個蹲在風水石那邊的胖子紋絲不動,雙手捻符,但是他身後開出一朵花來,是那董畫符,疊嶂,陳三秋。

    碰了頭,寧姚板著臉,陳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斬龍臺那邊,都沒登山去涼亭那邊坐下。

    董畫符和疊嶂約好了要在這邊切磋劍術。

    晏胖子笑眯眯告訴陳平安,說咱們這些人,切磋起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血光四濺,千萬別害怕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自己就算害怕,也會假裝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寧姚看著那個嘴上謊話連篇卻瞧著一本正經的陳平安,只是當陳平安轉頭看她,寧姚便收回了視線。

    陳三秋到了那邊,懶得去看董黑炭跟疊嶂的比試,已經躡手躡腳去了斬龍臺的小山山腳,一手一把經文和雲紋,開始悄悄磨劍。總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以為他們每次登門寧府,各自背劍佩劍,圖啥?難不成是跟劍仙納蘭老前輩耀武揚威啊?退一步說,他陳三秋就算與晏胖子聯手,可謂一攻一守,攻守兼備,當年還被阿良親口讚譽為“一對璧人兒”,不還是會輸給寧姚?

    陳三秋一邊磨礪劍鋒,一邊哀怨道:“你們倆活計,就不能多吃點啊?客氣個啥?”

    演武場上,雙方對峙,寧姚便揮手開啟一座山水陣法,此地曾是兩位劍仙道侶的練劍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疊嶂打破天去,都不會洩露半點劍氣到演武場外。

    陳平安看了幾眼董畫符與疊嶂的切磋,雙方佩劍分別是紅妝、鎮嶽,只說樣式大小,天壤之別,各自一把本命飛劍,路數也截然不同,董畫符的飛劍,求快,疊嶂的飛劍,求穩。董畫符手持紅妝,獨臂女子“拎著”那把巨大的鎮嶽,每次劍尖摩擦或是劈砍演武場地面,都會濺起一陣絢爛火星,反觀董畫符,出劍無聲無息,力求漣漪最小。

    陳平安問了晏琢一個問題,雙方出了幾分力,晏胖子說七八分吧,不然這會兒疊嶂肯定已經見血了,不過疊嶂最不怕這個,她好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佔盡小便宜,然後只需要被疊嶂鎮嶽往身上輕輕一排,只需要一次,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嘔血,一下子就都還回去了。

    陳平安心裡大致有數後,尤其是看到了疊嶂持劍手臂,被董畫符本命飛劍洞穿後,疊嶂當時流露出來的一絲氣機變化,陳平安便不再多看雙方演武練劍,來到了陳三秋身邊蹲著。

    若是假設自己與兩人對峙,捉對廝殺,分生死也好,分勝負也罷,便都有了應對之法。

    那麼再看下去,就沒有了太多意義,總不能真要在那個晏胖子眼前,假裝自己臉色微白、嘴唇顫抖、神色慌張,還得假裝自己假裝不知對方看破不說破,換成別人,陳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寧府,這些人又都是寧姚最要好的朋友,一同並肩作戰多次大戰,說是生死與共都不為過,那麼自己就要講一講落魄山的祖師堂風氣了,以誠待人。

    陳三秋依舊在那邊磨一次經書劍,再以雲紋劍抹一下斬龍臺,動作十分嫻熟。

    陳三秋轉頭笑問道:“陳公子,別介意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一旁,仔細凝視著兩把劍的劍鋒與斬龍臺的細微磨礪,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陳公子不介意,我還可以幫著磨劍。”

    陳三秋搖頭道:“這可不行,阿良說過,若說本命飛劍是劍修的命-根子,佩劍就是劍修的小媳婦,萬萬不可轉交他人之手。”

    陳平安笑著點頭,就是看著那兩把劍緩緩啃食斬龍臺,如那蚍蜉搬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晏胖子嘀咕道:“兩個陳公子,聽他倆說話,我怎麼滲得慌。”

    寧姚不動聲色。

    晏胖子問道:“寧姚,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境界,不會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麼武道是幾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雖然是不太看得起純粹武夫,可晏家這些年多少跟倒懸山有些關係,跟遠遊境、山巔境武夫也都打過交道,知道能夠走到煉神三境這個高度的習武之人,都不簡單,何況陳平安如今還這麼年輕,我真是手癢心動啊。寧姚,不然你就答應我與他過過手?”

    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劍修,也有貨真價實的天才頭銜,只可惜在寧姚這邊無需多說,可在董畫符三人這邊,只說切磋劍術一事,在場面上,反正從來沒討到半點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尚未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寧府演武場分大小兩片,眼前這處,遠一些的那片,則是出了名的佔地廣袤,是享譽劍氣長城的一處“芥子天地”,看著不大,躋身其中,就曉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與那陳平安過過手,當然要去那片小天地,屆時我晏琢切磋我的劍術,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飛,你在地上跑,多帶勁。

    寧姚說道:“要切磋,你自己去問他,答應了,我不攔著,不答應,你求我沒用。”

    晏胖子轉了轉眼珠子,“白嬤嬤是咱們這邊唯一的武學宗師,若是白嬤嬤不欺負他陳平安,有意將境界壓制在金身境,這陳平安扛得住白嬤嬤幾拳?三五拳,還是十拳?”

    寧姚嘴角翹起,速速壓下,一閃而逝,不易察覺,說道:“白嬤嬤教過一場拳,很快就結束了。我當時沒在場,只是聽納蘭爺爺事後說起過,我也沒多問,反正白嬤嬤就在演武場上教的拳,雙方三兩拳腳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開始搓手,“好傢伙,竟然能夠與白嬤嬤往來三兩拳,哪怕是金身境切磋,也算陳平安厲害,真是厲害,我一定要討教討教。”

    寧姚點頭道:“我還是那句話,只要陳平安答應,隨便你們怎麼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問道:“一不小心我沒個輕重,比如飛劍擦傷了陳公子的手啊腳啊,咋辦?你不會幫著陳平安教訓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個一千個保證,絕對不會朝著陳平安的臉出劍,不然就算我輸!”

    寧姚不再說話。

    由著晏琢自己在那邊作死。

    在董畫符和疊嶂各自出劍有紕漏之時,寧姚便會直白無誤,為他們一一指出。

    對陣雙方,便各自記住。

    其實這撥同齡人剛認識那會兒,寧姚也是如此點撥別人劍術,但晏胖子這些人,總覺得寧姚說得好沒道理,甚至會覺得是錯上加錯。

    是後來阿良道破天機,說寧姚眼光所及處,你們目前的修為境界與劍道心境,根本無法理解,等再過幾年,境界上去了,才會明白。

    事實證明,阿良的說法,是對的。

    私底下,寧姚不在的時候,陳三秋便說過,這輩子最大願望是當個酒肆掌櫃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練劍,就是為了他一定不能被寧姚拉開兩個境界的差距。

    劍修對峙,往往不會耗費太多光陰,尤其是隻分勝負的情況,會更加眨眼功夫,如果不是董畫符和疊嶂在刻意切磋,其實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功夫。

    黑炭青年和獨臂女子各自收攏本命飛劍之後,寧姚走入演武場,來到兩人身邊,開始說些更小的瑕疵。

    兩人豎耳聆聽,並不覺得被一個朋友指點劍術,有什麼丟人現眼,不然整座劍氣長城的同齡人,他們被所有長輩寄予厚望的這一代劍修,都得在寧姚面前感到自慚形穢,因為老大劍仙曾經笑言,劍氣長城這邊的孩子,分兩種劍修,寧姚,與寧姚之外的所有劍修,不服氣的

    話,就心裡憋著,反正打也打不過寧丫頭。

    不過老大劍仙在寧姚這邊,也說過一句類似話語,卻不是關於劍修,而是關於浩然天下的武夫。

    天下武夫,年輕一輩,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