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朱斂問道:“事情很麻煩啊。”

    魏檗笑道:“這是當然,不麻煩我能喊你來?這種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終究最犯忌諱。”

    朱斂說道:“也不麻煩,我確定一事即可。”

    魏檗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行,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不怕這一樁。”

    朱斂搖頭道:“沒這麼輕巧,行了,我認識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雲山,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魏檗皺了皺眉頭。

    朱斂說道:“香火情想要長遠,就別糟踐了。魏兄,咱們朋友歸朋友,事情歸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著拜劍臺周邊,一有風吹草動,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

    朱斂點了點頭。

    朋友為人厚道,得以厚道還之。

    這就是江湖道義。

    早先將那一行人從北嶽地界邊緣“拘押”到拜劍臺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一行人。

    劍氣長城的金丹瓶頸劍修崔嵬,一頭霧水,只是守著那撥莫名其妙出現在山頭的人。

    一位複姓獨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瓏,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斂到了之後,與崔嵬點點頭,後者御劍離去。

    朱斂望向那個真名春水的女子,問道:“春水姑娘,我就兩個問題,請你坦誠相告。”

    那個婢女蒙瓏有些神色不悅。

    臉色慘白的公子哥卻神色自若。

    春水點點頭。

    朱斂神色和善,笑問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來找我家少爺?第二,是何時才有這麼個念頭的?是渡船墜毀之後,便想要在異鄉找到唯一信得過的人,還是如今走投無路了,才不得已為之?”

    春水眼神清澈,說道:“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找陳平安,現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為連累獨孤公子被追殺,我只希望獨孤公子能夠活下去,陳平安可以將我交給大驪王朝。”

    春水略作停頓,笑容真誠,“可能很幼稚,卻是真心話。”

    朱斂點了點頭,微笑道:“我信得過春水姑娘。”

    然後佝僂老人笑眯眯轉頭,“朱熒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貴胄,對吧?”

    獨孤公子點頭道:“確實如此,不敢矇騙前輩。我真名獨孤端順,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國之人,實在是暫時還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挾石湫姑娘,帶我來這落魄山尋求庇護。”

    朱斂問道:“是覺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還是病急亂投醫?”

    獨孤公子說道:“後者。”

    他們三人這一路逃難,先後經過了兩場截殺,一場是意外的狹路相逢,一場是大驪隨軍修士有備而來。

    朱斂笑了,“你之於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說說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瑣碎事的,讀書少,見識淺,真要好好請教獨孤公子了。”

    孤獨端順啞然。

    之所以涉險救走“石湫”,他當然動機不純,絕非什麼光風霽月的俠義之舉。

    婢女蒙瓏面容悽苦。

    怎的自己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了?

    朱斂沉默片刻,問道:“最後一場廝殺,發生在何處?”

    獨孤端順說道:“南澗國周邊,距離大驪龍州極遠,之所以被截殺,是大驪隨軍修士當中,有人持有朱熒王朝的傳國玉璽,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到我,廝殺過後,我先佯裝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斷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龍脈,再悄然北上,應該沒有被大驪盯梢。”

    年輕人的言語,可謂簡明扼要。

    至於其中的兇險萬分,以及付出的代價,不足為外人道也。

    朱斂問道:“邵坡仙,你是願意在一畝三分地苟延殘喘,還是慷慨殉國?”

    獨孤端順笑道:“老前輩此問多餘了。”

    朱斂點點頭,望向那個身世慘淡的北俱蘆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給我家少爺惹來很大的問題?”

    春水剛要說話。

    朱斂就已經笑道:“你是怎麼想的,之前說過了,我記性不錯,聽過就知道了,所以我現在只是說個事實。”

    春水點點頭,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她一隻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緊一物,胳膊輕輕顫抖。

    除了與孤獨公子報答救命之恩,其實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夠將一件東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後,就算落魄山拿她與大驪宋氏邀功,都無所謂了。

    朱斂笑了起來,環顧四周。

    拜劍臺多有野生的柿子樹,入冬時分,一顆顆掛在高枝上,紅彤彤得可愛。

    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柿子有個別稱,十分別致,凌霜侯。

    朱斂最後對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女子說道:“如果我家少爺在這裡,一定會很高興,能夠與春水姑娘久別重逢。”

    朱斂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拜劍臺。

    婢女蒙瓏輕聲問道:“公子,這是?”

    孤獨端順豁達笑道:“寄人籬下,討口飯吃,也是不錯的。”

    朱斂走下拜劍臺後,魏檗隨之出現。

    朱斂氣笑道:“有你這麼上杆子觸黴頭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閒得慌。”

    朱斂雙手負後,緩緩說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於其餘兩位,其實還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說道:“那就是誰告訴了他,來到這座名聲不顯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斂一臉震驚道:“魏兄高見啊!”

    魏檗報以禮節性微笑。

    朱斂撓了撓頭,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點正事做做,不能總當個系圍裙的廚子,還每天給人嫌棄鹹了淡了。咱們落魄山,也該到了主動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不然沒必要的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朱斂嗤笑道:“撿軟柿子捏?”

    魏檗會心一笑。

    看來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還沒消氣。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說道:“巧了,又有客登門。”

    兩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馬篤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樹臨風的神仙中人。

    至於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實在是人比人,遠遠不如耳掛金環的俊美男子,來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陳暖樹趕緊起身,為兩人介紹朱斂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嶽山君魏老爺。

    曾掖和馬篤宜嚇了個半死。

    如今一洲五嶽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聲最大!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到了吃飯點了啊,幾手絕活都拿出來。”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斂輕輕喊了聲好嘞,立即去後院灶房忙碌去了。

    彷彿小小灶房就是朱斂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無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夠靠臉吃飯,非要當廚子。

    ————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還有當年那個憂心“小石頭”綽號會傳開的小姑娘,跟隨家族搬去大驪京城之後,如今已經嫁為人婦。

    石嘉春。

    李寶瓶曾經最要好的朋友。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隔壁的草頭鋪子,曾經都是石嘉春的祖業。

    而石春嘉與那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也有些親戚關係,不過石春嘉輩分高些,兩人真要見了面,還得喊她一聲姨。

    世事難料,當年的同窗好友,小鎮一別,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後,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樂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邊名文茂,家族與那位畫作能夠擱放在御書房的丹青聖手,卻無淵源,邊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驪京城定居數百年,祖上是盧氏王朝豪門,約莫是祖蔭綿長,又是樹挪死人挪活的緣故,在大驪紮根的家族,官場不算顯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貴,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驪文壇小有名氣的讀書人。

    還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記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長春宮祖師堂長老,一位運道不濟,早年與幾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風路過驪珠洞天轄境上空,不知為何與聖人阮邛起了衝突,下場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還是要幸運些。

    這次碰頭,還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驪京城做買賣,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約個時間,昔年同窗好友們,一起在家鄉槐黃鎮聚一聚。

    只是這次李寶瓶南下游歷,錯過了。

    所以石嘉春這會兒在可勁兒埋怨寶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鋪後院裡邊敘舊,掌櫃石柔搬了桌凳,端來了茶水糕點,很快就離開。

    董水井聽著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寶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確實不應該。”

    林守一點點頭,“回頭讓李槐說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針眼大小的膽兒,在我家寶瓶面前敢踹大氣兒?”

    突然意識到身邊還坐著夫君,石嘉春趕緊坐好身姿,收斂神色。

    邊文茂是位風流倜儻的讀書種子,長輩給取的名字極好,如今在翰林院編撰史書,是大驪本土官員當中的清流俊彥,不算太拔尖,不過年紀輕輕,就能夠在大驪京城的文壇站穩腳跟,還在被譽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當差,一旦外放,將來官位不會小。

    也就是來了這曹袁兩姓必爭之處的槐黃縣,到了別的地方,邊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門座上賓。

    邊文茂對這兩位年輕男子的印象,一個很一般,一個還湊合。

    很一般的,是商賈出身的董水井。

    還湊合的,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林守一。

    至於兩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過,都是些無心言語。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業,至於成家一事,有些懸。

    林守一的父親,先後在三位龍窯督造官手下任職,據說如今也在大驪京城任職,只是與石家沒什麼往來,邊文茂也不覺得值得如何結交一個外來戶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夠在山崖書院求學,將來躋身大驪官場,應該混得不會太差。

    李槐風風火火走入後院,“好啊,羊角丫兒小石頭,這麼多年不見面,一見面就說我壞話?”

    石嘉春轉過頭,愣了半天,虎頭虎腦一李槐,怎麼突然就長成了個高大年輕人?

    林守一與董水井,前者變化不大,從來是那個模樣德性,董水井也還好,唯獨李槐,怎麼都與小時候的印象不沾邊。

    比如褲衩給李寶瓶丟到了樹上,李槐就滿地打滾嗷嗷哭,就為了把齊先生招來。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這些個年,飯沒少吃嘛。”

    邊文茂緩緩起身,笑著沒說話。

    李槐是妻子說

    得比較多的一個同窗,言語無忌諱,說了許多糗事,所以也是邊文茂最不感興趣的一個,一看就是個讀書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靠著祖上積德才去的山崖書院,這種人給他幾個臺階,也站不住腳,遲早會退回到臺階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長,隱隱約約有些小道消息,說是此人同時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買賣做得應該不會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