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燭夜遊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著燉鍋碗筷,一個是真心喜歡這類雜務,一個是小小年紀,就立志要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至於練劍一事,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誰都不會懈怠,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讀書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起身遞了碗筷給程朝露,然後抬頭望去,還真是一條遠遊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樓船的形制樣式,仙氣縹緲,渡船四周,靈氣縈繞,如有壁畫上的一位位綵衣女子,衣袂裙帶飄蕩雲海中,陳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細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書之法,彩繪有一位位山上高人點睛的飛天龍女、水仙電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陳平安在造化窟那邊吃一塹長一智,立即收起視線,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畫龍女好似察覺到外人的遙遙窺探,剎那之間,她視線遊曳,只是未能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相距極遠的那條海上符舟,片刻之後,她收斂眼眸神光,恢復如常,重歸寂然,唯有綵帶依舊飄搖,拖曳百丈外。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著下巴,渡船這道極為高明的山水陣法,能夠幫著渡船在遠航途中,路徑靈氣稀薄之地,或是穿過雷電雲雨,不至於太過顛簸,好看,瞧著就很仙氣,也很實用,可以天然壓勝雲雨雷電。

    渡船隸屬於某個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門?不然雨師雷君雲伯這類神靈,不差那幾筆,都該彩繪壁面之上,只會效果更佳。

    照理說雨龍宗早已淪為廢墟,修士死絕殆盡,難道是當年倒懸山那座水精宮主人云籤,並未在三洲之地紮根,就此自立門戶,開枝散葉?而是帶了那撥修士重返宗門,已經開始著手重建雨龍宗,這條渡船是那雲卿機緣所得,還是與人購買而來?還是說這條渡船來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遙遠的扶搖洲,所以才會中途路過此地?陳平安在心中迅速盤算婆娑、扶搖兩洲的宗門仙家,那兩洲的跨洲渡船,陳平安其實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齋,面對面打過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駕馭符舟靠近那條御風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還是擔心劍氣長城這撥涉世未深的孩子,會在渡船上發生意外,與仙師們起了紛爭,陳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煩,而是怕……自己沒輕沒重的,一個收不住手。

    能讓一個九境巔峰、山巔瓶頸的純粹武夫,都會不小心收不住手,歸根結底,自然還是收不住心。

    陳平安可以讓一個登城挑釁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邊的家鄉,只因為對方跟浩然天下沒半點仇怨,它來城頭找樂子也好,找死也罷,陳平安剛好拿來解悶,可如今卻未必聽得進幾句來自“家鄉人”的糟心話,未必經得起“家鄉人”所做的一兩件糟心事。

    何辜見那曹師傅怔怔出神,問道:“想啥呢,瞧見了漂亮女子就挪不開眼,魂不守舍啦?”

    於斜回補道:“換我年紀再大些,估計也會心動。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師傅多看幾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沒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陳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萬,一切都作白骨觀。”

    納蘭玉牒這小女孩,竟是當場取出了筆紙,呵了一口氣,就在紙上記下了這句話,然後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見。

    陳平安有些訝異,竟然還是個頗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納蘭玉牒。姓氏,納蘭。驗證了心中的一個小猜測,陳平安忍不住瞬間便思緒遠去千里,能讓光陰長河都無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擔負起如今雨龍宗海域的巡查職責,陳平安其實只看她腰間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飾,加上她一身赤黃氣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來自流霞洲,更是松靄福地之主,女仙蔥蒨。擅長煉化天地各色雲霞,與北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據說雙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

    這是崔瀺先前所說,也是陳平安當下心中所想。

    陳平安早就察覺到自己的心境問題,習慣性想太多。在城頭上,獨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由不得還挑著隱官擔子的陳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還會連累整個浩然天下的大勢走向,偏移向蠻荒天下幾分。何況只要能不死,陳平安哪裡捨得死,還有那麼多想要去見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著自己去一一重逢。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個孩子,除了三個從頭到尾都不太喜歡說話的,賀鄉亭,虞青章,孫春王,其餘都雀躍不已,想要見識見識,一點都不考慮隱官大人的錢袋子。

    陳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說過的兩點,到了渡船上邊,再記得注意隱藏你們的劍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動惹事,其餘都沒什麼好顧慮的,想練劍就在屋內潛心練劍,想賞景就出屋賞景,百無禁忌。”

    陳平安駕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轉瞬之間就掠出百餘里,追上了那條綵帶飄蕩的渡船,大小兩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陳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聲道:“能否讓我們登船?”

    跨洲渡船那邊不能算是毫無反應,寥寥無幾出門賞景的山上鍊師,無需渡船那邊出聲,都已經迅速返回住處。

    然後渡船欄杆四周,水霧升騰丈餘高度,等到雲霧散去,浮現出一把把符籙長劍,青竹材質,蒼翠欲滴,綠意瑩澈,且劍身皆有丹書敕文,是脈絡繁多的符籙一道,斬妖一支。關鍵還是那數以千計的符劍材質,是竹海洞天出產的青竹,道意蘊藉,天然壓勝山川鬼魅湖澤精怪,雖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數量的青竹符劍,肯定天價,絕對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夠購買、再煉化為如此珍稀符劍的,況且竹海洞天曆來極少對外販賣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開化青泥,也絕不以此掙錢。

    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了,那位從未走出洞天之外、從未在浩然天下現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動賤賣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贈送給中土文廟。

    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竹海洞天遊歷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劍氣森森,天地肅殺。

    當年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殺伐手段不弱的元嬰地仙,甚至會有上五境修士或隱或現,幫忙押運貨物,以防萬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繪女子,一一現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質、煉法品秩更高的符劍,劍尖指向那條符舟武夫裝扮的中年男子,頭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懸狹刀系酒壺。

    跨洲渡船那邊,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橫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兒沒啥看頭,更多注意力,還是落在了那個男子身上。

    陳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劍,割傷手掌,以此驗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聲嘆氣道:“半點不霸氣。”

    於斜回點頭道:“窩囊得很。”

    一個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頭,手持一對鐵鐧,大髯卻小臉,倒是有幾分書卷氣,言語卻豪氣,簡明扼要,就說了三個字,“滾遠點。”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手指間夾住一顆穀雨錢,還了三個字:“不差錢!”

    管事說道:“一劍手心,一劍眉心,樂不樂意?”

    陳平安點頭道:“無妨無妨,只是懇請渡船這邊小心些力道,別戳穿了。”

    陳平安笑呵呵補了一句,道:“寧肯錯殺不錯放的勾當,太傷陰德,咱們都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別學山澤野修。”

    那彩繪龍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聲敕令,果真遞出兩劍,劍光驟然劃破夜幕,又倏忽收斂,她收劍過後,低頭望去,劍尖之上,有兩粒鮮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劍尖微微震顫,來自那斗笠漢子手心、眉心的兩滴鮮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氣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術將鮮血重新凝聚,顯然沒有察覺到異樣,與那龍女一起倒持竹劍,興許這就算是與那斗笠漢子示好幾分了,畢竟對方此舉,極有誠意,將鮮血交予鍊師勘驗身份,可不是什麼遞交通關文牒那麼簡單的。

    陳平安一招手,將兩粒鮮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悅幾分,問道:“你們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平安選擇以心聲答道:“得知流霞洲蔥蒨前輩,道法無邊,已經將作亂妖族斬殺殆盡,雨龍宗地界可謂海晏清平,再無隱患,我就帶著師門晚輩們出海遠遊,逛了一趟蘆花島,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見機緣。至於我的師門,不提也罷,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沒幾個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緊,好傢伙,竟是個假裝純粹武夫的元嬰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葉洲修士無疑了。要麼是兵家修士,要麼是……劍修。否則體魄不至於如此堅韌如武夫宗師。

    對方心聲,極為清晰,顯然是渡船兩層山水禁制,對其修為影響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聲言語傳到渡船,讓自己聽個真切,倒也不難,只是聲音卻絕對不會如此清晰。

    陳平安手掌輕輕一拍青衫,一襲法袍起漣漪,綻放出一陣陣青翠霧靄,主動打破些許障眼法,顯露出身上法袍的竹絲衣質地,來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島去往猿蹂府的劉幽州,當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絲衣。

    這類法袍,又有“清涼境地”和“避暑勝地”的美譽。

    尤其是修行木、水兩法的練氣士,對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睞,不亞於世間修士對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沒有一個妖族修士,會將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頭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懸鏡,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離開海底,休想隱匿氣息。

    大鏡高懸,是一柄傳說中的開妝鏡。

    若是更加擅長掩藏氣息的飛昇境大妖。這艘“綵衣”渡船,自認倒黴,認栽便是。無非是個力戰而死的下場,只不過大妖一旦洩露蹤跡,也就必死無疑了。

    自有雨龍宗舊址的駐守修士,幫忙報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蔥蒨,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還有來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飛昇境,親自鎮守蛟龍溝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請登船。”

    陳平安

    抱拳還禮,笑道:“山上風大,小心駛得萬年安穩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