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四十一章 新劍修

    老修士瞥了眼蒲團旁邊的一地花生殼,微笑道:“端明啊,明兒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臺嘛,捎上你陳大哥一起,幫忙佔個好地兒。”

    趙端明白眼道:“陳大哥哪裡需要我幫忙,人家自己就有塊刑部頒給供奉的無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這都不懂?虧你還是個官宦子弟,給雷劈傻了?”

    趙端明哦了一聲,繼續耍那套自學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大宗師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廟附近,即將開始一場聲名遠播的山巔問拳。

    客棧老掌櫃原本是想要與陳平安說一聲,捎上自己閨女一起,免得被小蟊賊或是浪蕩子惦念,只是不曾想自家閨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沒影了,多半是與那幾個朋友約好了,先去那邊逛集市,再早早佔據位置,老人只得作罷。

    這場問拳的消息,其實早一個月就開始傳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廟後,原本只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陳平安和寧姚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一路上人頭攢動,再加上在道路兩邊見縫插針的大小攤販,使得附近幾條通往火神廟後邊演武場的道路都愈發擁堵,時不時有女子尖叫聲,或是丟了東西的驚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壯腳步靈活,如游魚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老百姓的財物,還是在妙齡女子身上揩油,一經得手,轉瞬就會不見身影。

    寧姚開始後悔跟著陳平安來這邊湊熱鬧了,實在是太嘈雜鬧騰了,就這麼點路程,光是那些個試圖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陳平安收拾了五六撥,其中一人,被陳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腳尖點地,立即疼得臉色慘白,陳平安鬆開手,一拍對方腦袋,後者一個暈頭轉向,立即帶人識趣滾遠,幾次過後,就再沒有人敢來這邊佔便宜,他孃的,這對年輕男女,是那練家子!

    路上有夥蟊賊被幾個官府暗樁,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頭上,打得撲倒在地,額頭鮮血直流,一個個抱頭蹲地,最後乖乖交出一大堆錢袋,還有不少從女子身上摸來的香囊。其中有位上了歲數的官府衙役,似乎認識其中一個少年,將其拉到一邊,瞪了一眼,訓斥幾句,讓少年立即離開,其餘幾個,全部給一名屬下帶去了縣衙。

    魚虹,白髮蒼蒼,身材魁梧,這位舊朱熒王朝武夫,據說已經是一百五十歲的高齡,老當益壯,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躋身山巔。

    按照刑部事先給出的一條指定路線,老宗師從京城南邊一處拔地而起,御風落地,剎那之間就現身於火神廟後邊的廣場上,引來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

    至於那個西南沿海藩屬小國出身的女子大宗師周海鏡,暫時依舊沒有露面。

    在躋身山巔境之前,周海鏡籍籍無名,海邊漁民出身,好像是個魚市老闆的女兒。今年五十七歲,卻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面容,身材修長,傳聞相貌極好,今兒京城的功勳公卿子弟,幾乎都是奔著她來的,至於那個魚虹有什麼可看的,看老爺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嗎?

    距離演武場不遠的一處,巷口停有輛馬車,車廂內,有個年輕女子盤腿而坐,呼吸綿長,氣態沉穩。

    她手捏一塊花餅,名為拂手香,在京師是極為緊俏之物,一經拂拭,整天都會手有留香。

    一洲百國之物,匯聚大驪一城。

    為她駕車的車伕,是個相貌極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腰懸一截青竹,背長劍“綠珠”。

    女子更換一手捏著那塊花餅,隔著一張簾子,她與外邊那位車伕輕聲笑道:“委屈蘇先生當這車伕了。”

    被周海鏡尊稱為蘇先生的駕車之人,正是寶瓶洲中部藩屬松溪國的那位青竹劍仙,蘇琅。

    前不久蘇琅剛剛閉關結束,成功躋身了遠遊境,如今已經秘密擔任大驪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與周海鏡早年結識在江湖中,對這個駐顏有術的女子宗師,蘇琅當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個有意,一個無心,這次周海鏡在京城要與魚虹問拳,蘇琅於公於私,都要盡一盡半個地主之誼。

    周海鏡放下那塊花餅,再拿起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極其仔細,怎麼看,都是個惹人憐愛的漂亮女子,絕代佳人。

    然後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歲數真的不小了,仍是沒有心儀的男子,可惜美人妝罷,無君可問宜不宜。

    蘇琅說道:“不知道裴錢會不會趕過來觀戰?”

    一洲武評四大宗師,裴錢排第二,年紀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鵝黃衣裙的周海鏡搖搖頭,一邊往額頭上輕輕貼花黃,一邊說道:“多半會來的吧,不過她可能會隱匿身形,看得出來,裴錢是個不太喜歡虛名的人。”

    周海鏡瞥了眼腳邊的化妝盒,微微皺眉,掙點嫁妝錢,真是不容易。還有好些挑心、分心得往頭上填呢,沒法子,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事先都與京城那些綢緞脂粉、髮釵首飾在內的各色店鋪,林林總總十幾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價格,要是違約,缺了任何一樣,事後可是都要賠一大筆錢的。

    蘇琅提醒道:“魚虹到了。”

    周海鏡忙不迭收拾妥當,起身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滿身的珠光寶氣,不像是個即將要與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個過慣了苦日子、然後驟然富貴的有錢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夠擺闊的值錢物件,都一股腦兒往身上、頭上和手上穿戴。

    蘇琅忍住笑,看著確實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覺得周海鏡拳腳軟綿,那就大錯特錯了。

    周海鏡沒有著急身形長掠,去往演武場那邊現身,在馬車旁停步,她小心翼翼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懸崖”的金釵,說道:“別笑啊,蘇先生沒捱過苦日子,不曉得掙錢有多麼的不容易。”

    在離著演武場距離頗遠的一處酒樓屋頂上,少年趙端明伸手勒住一個男人的脖子,惱火道:“曹酒鬼?!這就是你所謂的近水樓臺,風水寶地!?”

    早就從龍州窯務督造官返回京城升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咳嗽道:“端明你一個修道之人,這麼點距離,不還是毫釐之差嘛,一樣看得真切分明。再說了,這兒視野開闊,你總得承認吧?鬆開鬆開,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過很大的。”

    趙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爺,求爺爺告奶奶,結果就求來這麼個位置,先前是誰跟我在那兒拍胸脯震天響的,跟我鬧呢?!”

    曹耕心頭一歪,眼一翻,耷拉著腦袋。

    趙端明趕緊鬆開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桿,摘下腰間那枚摩挲得錚亮的酒葫蘆,灌了一口酒,伸長脖子,望向巷口馬車那邊的周海鏡,好個亭亭玉立,顫顫巍巍,呼之欲出,一般男子,難以掌握。曹耕心視線稍稍往下,抹了把嘴,眯起雙眼,伸出雙指,遠遠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鏡姐姐,名不虛傳,腿真長啊。”

    趙端明瞥了眼曹耕心的褲襠,曹耕心剛好是一般的視線,一大一小,心有靈犀相視一笑,看來對方定力不錯,都還把持得住。曹耕心咳嗽一聲,“端明啊,為人要正派些。”

    趙端明嗤笑道:“我聽二姨說,你當年才十歲出頭,就開始偷偷在意遲巷篪兒街那邊販賣春宮圖冊了,呵,要是買不起,聽說還可以借閱,每天翻倍一個價。”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沒有說過,當年她正是我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之一,幫我走門串戶打掩護,她可是有分紅的,當年我們合夥做買賣,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會一起坐在關府牆根底下的青磚上邊,各自數錢,就你二姐眼睛最亮,吐口水點銀票、掂量銀錠金元寶的動作,比我都要嫻熟。”

    趙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夠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賢淑,是意遲巷屈指可數的大家閨秀,早年求親的人踏破門檻。

    不過趙端明也知道,其實二姨心裡邊,很多年來,跟很多女子差不多,始終偷偷藏著個酒鬼,然後發乎情止乎禮,有等於無。

    趙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們為何不喜歡那個袁正定那個書呆子,偏偏喜歡曹耕心這個打小就“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傢伙?難道真是那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糟心老話使然?少年曾經聽爺爺說過,意遲巷和篪兒街早年有很多長輩,防著每天不務正業的曹家小賊,就跟防賊一樣,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紀稍長几歲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親姐姐,她小時候不知怎麼惹到了曹耕心,結果那會兒才五六歲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門,只要她出門,曹耕心就脫褲子。

    所以直到現在,還有同齡人喜歡稱呼曹耕心一聲曹賊。

    趙端明心聲問道:“你就不與我問問那個陳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搖頭笑道:“問什麼問,意義何在。遙遙交心,哪怕一言不發,勝過面對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趙端明點點頭,問了個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很好奇的問題,“曹酒鬼,你年紀不小了,怎麼還打光棍,我二姨她們說你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女子,喜歡男人,所以遲遲沒有娶親。”

    曹耕心氣得一拍膝蓋,道:“好傢伙,我就說為什麼自己爹孃怎麼會隔三岔五,就與我問些古怪言語,我爹什麼脾氣,何等君子作風,都開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樓喝花酒了,原來是你二姨在內的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這個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裡這麼糟踐我啊。我也就是年紀大了,不然非要褲子一脫,光腚兒追著她們罵。”

    趙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脫了褲子,也未必瞧得見有什麼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就沒有我小時候那麼有趣了。”

    然後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未忘靈鷲舊姻緣,贏得今生圓轉美滿。你還小,不會懂的。”

    曹耕心突然轉身面朝遠處,拎起酒中酒葫蘆,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著提了提手中硃紅酒葫蘆。

    原來是陳平安發現在地面上,真就別想看什麼問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從家中帶著板凳、扛著椅子來的,只好無所謂會不會洩露“神仙”身份,與寧姚一閃而逝,來到了當下這處視野開闊的屋頂。

    那個周海鏡,身姿婀娜,不急不緩走向演武場,手中還拿著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她邊走邊喝。

    寧姚有些奇怪,這位即將與人問拳的女子大宗師,是不是過於花枝招展了?

    陳平安只覺得大開眼界,竟然還能這麼掙錢?自己學都學不來。

    周海鏡的衣裙,髮釵,脂粉,手釧,酒水……她就像一塊移動的金字招牌,幫著招徠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當中,不斷有商鋪大聲宣揚周大宗師身上的某某物件,來自某某鋪子。

    火神廟演武場,擱置了一處仙家的螺螄道場,若是隻看道場中人,對峙雙方,在凡俗夫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著長春宮在內的幾座鏡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纖毫畢現,有一處山上的鏡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鏡的髮髻和衣裙上停留許久,別處鏡花水月,就有意無意對準女子大宗師的妝容、耳墜。

    一些個在京城酒樓混飯吃的說書先生,尤其鄭重其事,不斷提筆記錄那位女子宗師的,之後兩位武學大宗師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來一顆顆落袋的真金白銀。

    周海鏡將那酒壺往地上一摔,他孃的滋味真是一般,她還得裝出如飲頭等醇酒的模樣,比干架累多了,然後她腳尖一點,搖曳生姿,落在演武場中,嫣然一笑,抱拳朗聲道:“周海鏡見過魚老前輩。”

    魚虹抱拳還禮。

    寧姚問道:“這場問拳,勝負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來,還是周海鏡勝算更大,雙方九境的武學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鏡有分生死的心氣。撇開各自的殺手鐧不談,勝算大致六-四開吧,魚虹是奔

    著贏拳而來,周海鏡是奔著殺人而去。其實到了他們這個武學高度,爭來爭去,就是爭個心態了,拳意得其法,誰更身前無人。”

    寧姚問道:“如果對上你,他們能扛幾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