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七十九章 動我心絃者

    南簪欲言又止,與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樓的見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亂說一個字。

    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後者面無表情。

    陳平安安安靜靜等著那個答案。

    有些時候,與不講理之人不講理,就是講理。

    老大劍仙,曾經在城頭那邊言傳身教,教給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一個極為質樸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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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欽天監,兩位監正,不得不再次請來了那位袁先生,幫著測算卦象。

    不得不承認,在這件事上,袁天風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風在欽天監的身份,類似山上的客卿。

    算是一個特例。

    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澤散人,徵召入朝,入朝覲見大驪皇帝。

    袁天風精通看相一事,給後來的吏部關老爺子、大將軍蘇高山,還有曹枰這些未來的大驪廟堂中樞重臣,都算過命,而且都一一應驗了。

    大驪朝廷對此事從無忌諱,官員一樣不忌諱。

    關老爺子那會兒得了個極好的說法,說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貴兩全,紫袍金帶坐高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積玉堆金滿祠堂。說那曹枰是額骨隆起如虯角,內有伏犀如山脈綿延至玉枕骨,貴不可言。說那蘇高山,則是眼含赤脈,貫穿瞳子,言語之時,有赤黃氣縈繞面門。

    袁天風說道:“在那陳山主莫名其妙就變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後。其實卦象很穩。”

    馬監副追問道:“是不是得有個‘但是’了?”

    袁天風笑道:“但是等到對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變得吉凶難料了。”

    袁天風笑道:“先前是陳山主隱忍,現在就該輪到你們忍讓幾分了。”

    馬監副糾正道:“是我們,我們大驪!”

    火神廟花棚那邊。

    封姨斜瞥一眼那個不約而至的老車伕,氣笑道:“你蹭酒還上癮了?當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聖啊?”

    老車伕嘆了口氣,神色陰鬱,伸出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很久沒有的事情了,讓老子都要提心吊膽,怕今天不來喝酒,以後就喝不著了,趁著皇宮那邊還沒打起來,趕緊來一壺百花釀,老子今兒能喝幾壺是幾壺。”

    封姨拋出去一壺酒,調侃道:“你們這些老古董,要是覺得事情懸,就聯手唄,難道還怕被一個不到半百歲數的年輕人找你們翻舊賬?”

    老車伕揭了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聯手個屁,翻舊賬?老子現在都怕被那小子順藤摸瓜刨了祖墳。這小子這趟遠遊,再回京城,就不對勁,很不對勁,完全變了個人。跟那個古怪境界有關,可又不單單是境界的關係。”

    封姨忍俊不禁,“這會兒總算曉得與人為善的道理啦,當年齊靜春沒少說吧?你們幾個有誰聽進去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老車伕悶悶道:“千金難買早知道,萬金難買後悔藥。”

    看著這個終於認慫的傢伙,封姨不再繼續打趣對方,她看了眼皇宮那邊,點頭說道:“風雨欲來,不是小事。”

    曹府,一處書房。

    叔侄二人正在對弈。

    曹耕心環顧四周,相較於自己老爹的書房,二叔這邊確實有點寒酸了。

    這裡除了書還是書,父親的書房,就要雅緻太多,有那花葉俱美者,秋海棠與水仙。還有冰裂紋極纖雅的青瓷梅瓶,以及懸著一排的金絲楠木鳥籠,精心飼養著鳥聲之最佳者的畫眉、黃鸝,裡邊的那些鳥食罐,都是曹耕心從龍州窯那邊帶回家的,很討父親的歡心。

    身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爺爺那邊撒潑打滾,在父親書房隨便亂塗亂畫,卻從小就很少來二叔這邊晃盪,不敢。

    委實是眼前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過嚴厲了。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帶兵趕赴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經是武臣之極。

    整個大驪王朝,總計不過五人,在世的,其實只有三人了。

    文柱國武巡狩,就是未來大驪的格局了。

    不過上柱國姓氏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由此可見,顯然還是後者更加金貴,難以獲得。只不過對一個家族來說,兩者優劣,如今還很難分出高下。

    至於死後美諡如何,皇帝是否會追封太傅什麼的,相對前邊兩個頭銜而言,都是虛的。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認的儒將,出身上柱國姓氏,文韜武略,俱是風流。

    今天一場楸枰對弈。

    曹耕心單手持一把玉竹摺扇,不斷併攏打開,噼啪作響。

    這位當過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傢伙,腰間還懸掛一枚油亮的硃紅酒葫蘆。

    曹枰抬起頭,看了眼這個吊兒郎當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這就心煩了?修心不夠啊。”

    曹枰問道:“皮癢?”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

    別說是親爹親孃,就是那個退仕多年爺爺都不怕,唯獨這個在家幾乎從無個笑臉的二叔,曹耕心是真怕。

    沒辦法,實在是曹耕心小時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誰讓這個二叔官大,輩分大,學問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問題在於曹耕心每次捱揍,都沒頭沒腦的,那些曹耕心自以為會捱揍的事情,二叔反而視而不見,那些曹耕心自以為沒什麼的事情,結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帶狠狠抽,家裡誰求情都沒用。

    意遲巷家塾的琅琅書聲,篪兒街門戶的父親打兒子,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曹府這邊,曹枰拿腰帶抽侄子曹耕心,也是一絕,兩條街巷都相當喜聞樂見。

    曹枰問道:“你什麼時候娶妻生子?”

    曹耕心一陣頭大。見二叔不太會在這件事上放過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隨便找了個搪塞法子,“我覺得周海鏡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曹耕心瞬間就知道不妙了,二叔當真了!

    果不其然,曹枰點點頭,“眼光不錯,只是周海鏡看不上你也在理,所以我給你三年時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都要將她迎娶回家。”

    曹耕心無言以對。

    結果二叔來了句讓人更揪心的言語,“你要是實在沒本事,帶個兒子回家也行。”

    曹耕心呆滯無言。

    二叔曹枰可從不會跟誰開玩笑。

    曹枰沒來由蹦出一句,“你覺得陳平安是怎麼個人,說說看。”

    曹耕心輕聲說道:“二叔,雖然是在家裡,可咱倆聊這個,還是不合適。”

    世間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險境,就在官場。

    沙場那邊,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敵對之輩,多名將梟雄,不過是真刀真槍。

    可是朝野非議,若蠅集人面蚊嘬膚,驅之不散。

    曹枰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交給曹耕心,“由不得你合適不合適了。”

    曹耕心快速瀏覽信上的內容,竟然是二叔與陳平安的一樁買賣,將密信交還給二叔,曹耕心咳嗽幾聲,“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當差那些年,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都沒有打照面的機會,那麼個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隨便評價。”

    陳平安在小鎮確實極少露面,每次遠遊返鄉,無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墳,然後就會去往落魄山,在槐黃縣城幾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騎龍巷的兩間鋪子查賬。

    而曹耕心的路線,就那麼幾條,哪裡有酒往那邊湊。何況曹耕心的那個身份,也不合適與陳平安有什麼交集。

    曹枰一手從棋罐中捻起棋子,一手按住腰帶。

    曹耕心見機不妙,立即說道:“不過我跟劉大劍仙是極投緣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這位年輕隱官的大致性情,我還是瞭解的。陳平安在少年時做事情就穩重得不像話,但是他……從不害人。要說合夥做買賣的對象,陳平安肯定最佳人選了,二叔獨具慧眼,沒話說!”

    曹枰見二叔好像還是不太滿意,只得絞盡腦汁,想出個說法,“律己帶秋氣,處事有春風。”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曹枰這才點點頭,“寒門貴子才高權重,處世平和行事穩當,定從福慧雙修得來。”

    袁府。

    離開客棧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難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剛剛回京述職的袁正定。

    雙方對坐飲茶。

    他們兩個,被視為百年之內,上柱國袁氏最出類拔萃的兩個。

    只不過雙方年齡懸殊,所幸只差了一個輩分。

    只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實還要比袁化境老成幾分。

    擔任龍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與擔任多年的窯務督造官的曹耕心,一直被京城官場老人拿來作對比。

    再加上關翳然,劉洵美,四人年齡、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其中劉洵美很快就會跟隨曹枰去往蠻荒戰場。

    相對來說,曹耕心是最為異類的一個,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風流慣。

    當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兒壞,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那些“腥風血雨”,最少一半功勞都歸這傢伙的煽風點火,再從中牟利。

    所以袁正定一直對曹耕心沒什麼好感。

    袁化境說道:“正定,這次意外不大。”

    那個黃庭國出身的龍州刺史魏禮,其實現在也在京城,不過相信他很快就會離京,去大驪陪都擔任禮部的侍郎。

    那麼空缺出來的龍州刺史一職,就成了個各方勢力爭奪的香餑餑。

    官場上,也有一些個類似兵家必爭之地的要津官位。

    何況如果能夠官居一州刺史,對於文官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了。

    袁正定點點頭,疑惑問道:“受傷了?”

    袁化境笑道:“你不用管這些,安心當你的官。”

    然後袁化境以心聲說道:“藩王宋睦的那條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臨時改變主意,沒有入京。”

    這就是袁化境作為地支一脈修士的獨有優勢了。

    可以知曉很多上柱國姓氏子弟都絕不敢摻和的隱蔽事務。

    藩王宋睦身邊。

    婢女稚圭,飛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馬苦玄,真武山。

    包括正陽山,雲霞山,老龍城苻家在內,這些山上仙家,一向與那座藩邸關係親近。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幾支大驪鐵騎。

    以及大驪陪都六部衙門的那些青壯官員。

    袁正定神色淡然道:“不認天子,只認藩

    王。這是國之大患。”

    袁化境笑道:“那還不至於。”

    袁正定說道:“我準備與陛下建言,遷都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