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八十八章 離京返鄉

    春山書院。

    老秀才已經跨洲遠遊,重返中土文廟。

    再不回去,估計文廟那邊得過來堵門罵街了。

    離開之前,老秀才與那個年輕道士聊了幾句。

    仙尉悲從中來,這就是曹仙師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問題是對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窮酸啊。

    小陌與陳平安在前邊並肩而行,說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邊還能故作鎮定,只是離去之時,坐上馬車後,心絃就變得劇烈起伏,看來公子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

    陳平安笑道:“就只是扯東扯西隨便聊了些。聰明人就喜歡多想些有的沒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問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議政,要不要論事。修士行事,要不要問心。

    如今沒有了國師崔瀺,大驪王朝那些滑縣韋鄉出身的宋氏勳貴,以宗人府領銜帶頭,就數這撥人在廟堂邊緣蹦跳得最起勁,陛下要不要管,怎麼管。

    大驪王朝曾經將一國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瀆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驪藩屬,按照約定,憑藉各自戰功,紛紛得以復國,於是就有些國家開始拆除境內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驪朝廷是恪守規矩,絕不插手別人的家務事,還是讓京城鴻臚寺或是陪都禮部那邊的官員去提個醒建議一二。

    再例如當下陪都那邊有不少官員,建言大驪遷都一事,陛下你是怎麼想的。

    其實很多問題並不複雜,比如別國去碑一事,大驪王朝都不是宗主國了,還管什麼。

    只是陳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開頭,讓皇帝宋和之後就將一切想多了。

    再者這位皇帝陛下,太過迫切希望能夠藉助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事,一勞永逸。

    中土文廟,一洲山上,大驪陪都,藩王宋睦,北邊的北俱蘆洲,南邊的桐葉洲……

    又想得太過簡單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陳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飛劍傳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邊自己即將回鄉。

    還有寄給太徽劍宗劉景龍,說了即將創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參加慶典,具體時間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時,記得在大驪京城這邊留步,指點一下韓晝錦的陣法。

    這位家鄉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身世背景和山上淵源,絕不簡單。

    在地支一脈修士當中,陳平安其實最看好的兩個,就是她與葛嶺,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續這兩位極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劍修。

    靠直覺。

    還有上次菖蒲河喝酒,關翳然藉由硯務署一事挑起話頭,所以陳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紅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稱五八花門,其中就有包山頭一事,將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壟斷,再花錢讓各路山上邸報幫忙揚名,然後分給幾個或者十幾個買家,董水井自己往往並不參與直接售賣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吳鳶……但凡是在龍州當過官的豪閥子弟,都有份。不談那些山上門派,只說南邊老龍城孫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陳平安介紹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話說,我就只是個做正經買賣的人,只掙有錢人的錢。

    掛在別人名下、實際上卻歸屬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計都不是幾處幾條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難想象,這個驪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學的貧寒少年,是靠著賣餛飩和糯米酒釀起家的。

    只不過再有錢,也不妨礙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個廢物……

    一樣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裡,就是個慫包。你林守一讀書多有卵用?還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窩囊貨色?

    黃昏裡,周海鏡搬了條凳子,坐在院子裡納涼,手持一把繡仕女戲蝶的精美紈扇,輕輕搖晃,鬢角髮絲和衣襟領口,都飄飄然。

    輕羅小扇撲流螢嘛,雅緻得很,大家閨秀都這樣。

    門口倆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賴上她這個周姨了,外鄉人,還是個練家子,可不就是說書先生嘴裡身負絕學、嬉戲人間的風塵女俠?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背對著院子,坐在門口,托腮幫發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門口,嘿嘿笑著,恨不得自己學了一門仙法,可以變成周姨手裡邊的那把扇子。

    周海鏡彎曲雙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時候找個姐夫啊,我和萬言可以幫忙擺酒收份子錢。”

    周海鏡懶洋洋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覺得我咋樣?不如湊合著嫁了?我以後肯定把你供起來。”

    周海鏡瞥了眼少年,“我看你還是跟萬言湊合著過得了,好兄弟嘛,今兒你吃點虧,明兒他吃點虧,反正誰都不虧。”

    高油吃癟不已,這個周姨說話真損。

    其實這倆少年,都是有爹生沒娘養的的可憐崽子,要說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說歪,其實肚子裡也沒什麼壞水。

    少年歲數,血氣未定,瞧見了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娘們,就管不住眼睛,想著多瞟幾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終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儀女子,估計白天只是牽個手,都能半宿睡不著。

    可要是男人,見著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就得想著床在哪兒。

    就像那個頭一遭遇見便毛手毛腳的高油,偷偷喜歡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女,在路上見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飽了。

    倒是那個萬言,更沉穩些,小小年紀,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門戶,能讀上書,說不定還真是個出息不小的讀書種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吶。

    周海鏡心不在焉,聽著門口那邊倆少年,轉去說著京城裡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麼兩個江湖門派,大晚上在葫蘆街那邊狠狠打了一架,這兩天附近醫館生意好得很,還有兩個從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爺,結結實實鬥法了一場,其中還有個傳說中的劍仙,神氣得很,聽說那晚的老劍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長嘯一聲,震得屋瓦震碎無數、樹葉落了一地,再張嘴那麼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轉不停、也不墜地的劍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條几里路長的金色繩索,將另外一位神仙老爺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橋那邊的說書先生,就說了,那位劍仙,要真按輩分,還得算他同宗不同脈的師伯呢。

    當時就有好事者砸場子,詢問說書先生你咋就淪落到說書了,老人處變不驚,喟嘆一聲,神色落寞,驀然驚堂木一拍,說自個兒確是仙材,可惜貪功冒進,誤入歧途,練廢了。

    別看當時滿是喝倒彩的看客聽眾,據說當天就賣出去好幾本祖傳秘籍。

    高油當然也想買,就是價格沒談攏,嫌貴,說書先生開價三兩銀子,說這還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別說三兩,三十兩都休想。高油又沒有豬油蒙心,想錢想瘋了吧,三錢銀子還差不多。還祖傳,祖傳一兩天才對吧。

    只是這會兒言語之中,高大少年還是有些遺憾,覺得自己說不定真錯過了一樁仙家緣分。

    周海鏡聽得直翻白眼。

    劍仙?

    先前你們瞧見的那個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劍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嚇死個人。

    這要是個見色起意的採花賊,自己該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過,對方還自稱暫時管著地支一脈,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周海鏡自然不笨,先前那場與陳平安的喝水閒聊,不少事情,雙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是希望她主動去找他,雙方開誠佈公做一樁買賣。

    對方談不上氣勢凌人,甚至還算極有誠意了,做買賣嘛,買家明明心有所屬,偏偏耐得住眼饞,就能免去被賣家坐地起價。同樣一樁生意,陳平安這個買家,買家強買,怎麼能跟賣家強賣-比。周海鏡當時其實是有點心動了的,畢竟魚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戰場一役,魚虹擅長沽名釣譽,賺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魚虹在大驪王朝撈了個頭等供奉的護身符,讓她倍感棘手,大仇要報,伏暑堂和幾座門派,人都要殺乾淨,同時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鏡終究習慣了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拖泥帶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兩百二十三條人命,一條人命換一條命,周海鏡不跟魚虹多要一條命,但是也絕不能少要一條命!

    暮色裡,巷子拐角處,走出一位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

    這是蘇琅第二次拜訪周海鏡,他剛剛得了大驪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離京,去寶瓶洲南方落腳,在舊白霜王朝地界,負責秘密打造一個江湖門派,十年之後,如果這個門派的規模勢力,達到大驪刑部內部的“大計”要求,得個不錯的考語,蘇琅就可以功成身退,並且破格晉升為二等供奉,對蘇琅來說,也不算什麼苦差事,人生何處不江湖。

    作為登門禮,今天蘇琅帶了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還有作為下酒菜的一油紙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見了那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這位腰懸一截青竹,還背劍呢,明顯瞧著更像高手。

    萬言轉頭望去,說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問道:“這位老爺是找誰?”

    其實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著周姨來的,不然雞屎狗糞的,圖個什麼?

    雖說前邊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婦人,可眼前這個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蘇琅置若罔聞。

    高大少年側身而走,死皮賴臉道:“我可以幫忙帶路,老爺願意賞個幾文錢,那是最好了。”

    倆少年曾經偷了戲園子的一套財神爺戲服,到了年關,就去稍遠地方,專門找那些商鋪登門“拜年”,萬言會說話,能夠拽些文縐縐的言語,鋪子怕晦氣,不敢在年關裡打罵“財神爺”,多少會給些銅錢。

    蘇琅始終沒有理睬這個偷雞摸狗的市井少年,徑直走到門口,

    周海鏡站起身,晃著紈扇,一下一下拍打肩頭,來到門口這邊,瞥了眼蘇琅手中的酒壺,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帶壺長春宮的酒水。”

    好酒,讓人貪杯。

    蘇琅無奈道:“周姑娘為難我了,價格貴,倒還好說,咬咬牙也買得起,就是這長春酒釀,在京城一向有價無市,年年新酒,早就給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瓜分殆盡了,輪不到我這種外鄉人。

    如今寶瓶洲山上,喝不喝得著長春宮仙釀,就是一種身份象徵。

    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的本土勢力,雖說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對長春宮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幾位結茅的守陵人當中,就有一位長春宮的太上祖師。

    見那倆少年還要當門神,周海鏡按住高油的腦袋,手腕擰轉,讓高大少年轉身,再一腳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麼香屁。肚子餓,就摸雞屎當糖吃去,遍地都是,鐵定管飽。”

    打發了倆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從屋內駕馭一條長凳丟給蘇琅,再一伸手,蘇琅就將那油紙包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獨自喝酒吃酥肉,一雙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會兒,就想著以後自己也要開個酒鋪,得讓整個寶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幫我賣酒,嘖嘖,年底一結賬,再將神仙錢折算成黃白之物,那金山銀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蘇琅只是笑著喝酒,不當真。

    周海鏡如果真想掙神仙錢,有的是山上門路,只要她捨得臉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頭銜,每年就是一大筆進賬。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魚虹年歲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鏡卻還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躋身止境,風光無限。

    就說南邊的桐葉洲,山河陸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餘國,才幾個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聖吳殳和黃衣芸。

    至於武運淡薄的皚皚洲,更是隻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話,浩然其餘八洲均攤下來,大致是一洲擁有兩三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的“定例”。

    周海鏡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將軍關係不錯?你是不知道,當年我混江湖門派的時候,聽老幫主提起過石將軍,天一樣大的人物,按照老幫主的說法,酒桌上放了個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蘇琅笑道:“還有這檔子事?”

    知道周海鏡是在說那個隴朔將軍,是個大驪邊軍中的四品雜號將軍,對於早年寶瓶洲那些藩屬國而言,確實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離鄉之後,周海鏡隱姓埋名,闖蕩江湖,還曾在一個靠水吃水的漕運幫派,靠著武學五境修為,撈了個實權職務。

    比山澤野修掙錢還起勁,比如去那煞氣頗重的古戰場遺址,一邊淬鍊武夫體魄,一邊挖地三尺,揀取破敗甲冑和一捆捆箭矢,再轉手高價賣給打著斬妖除魔幌子混口飯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壓房梁的銅錢,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銅鏡,幫著富貴人家驅邪,或是假扮一位師出仙府的女子劍仙,噴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氣,折騰出一份電光纏繞的仙家景象,幫忙處置乾淨那些賤賣都賣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實她都是靠著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打殺那些鬼魅精怪,掙得是貨真價實的辛苦錢吶。

    往事不堪回首,說多了都是辛酸淚。

    喝酒喝酒。

    周海鏡似乎想起了一樁往事,嘖嘖道:“大驪鐵騎在沙場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歲數,卻是不到二十的歲數,就已經背井離鄉,四處漂泊,開始獨自在江湖上晃盪,走南闖北遊歷多年,也曾見過不少兵強馬壯的各國邊軍,驕兵悍將,戰馬壯健,驍勇善戰,殺起江湖人來,那叫一個勢如破竹,砍瓜切菜。結果等到碰到了馬蹄南下的大驪邊軍,就跟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有次周海鏡吃飽了撐著,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大驪鐵騎的鑿陣威勢,見是真見著了,確實像刀切豆腐,就跟個青壯漢子,欺負還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現身,周海鏡就被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發現了蹤跡,雙方倒是沒有動手。可她之後還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驪刑部錄檔,名字被記錄在冊。所幸周海鏡早有準備,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蘇琅沒打算在這邊久留,臨行之前,聚音成線說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個陳平安。”

    周海鏡隨口笑道:“難道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喜歡騙錢又騙色?”

    蘇琅搖搖頭,“恰恰相反,陳平安做事極有老派江湖氣,但是說句實話,周姑娘別生氣,要說比拼謀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對手。他做事情,習慣謀而後動,問禮正陽山一事,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將一座宗門拆了個稀巴爛,在我看來,正陽山被陳平安一手毀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見的祖師堂,而是諸峰修士的複雜人心。”

    蘇琅不是對那個陳平安如何好感,只是這位青竹劍仙自身的心高氣傲,不允許他睜眼說瞎話。

    周海鏡點頭道:“有理有理。”

    蘇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言盡於此,起身告辭離去。

    周海鏡站起身,丟了油紙,晃了晃手中酒壺,笑道:“預祝蘇劍仙此行一帆風順。”

    蘇琅走後。

    周海鏡就又開始搖扇,心事隨風一併飄搖,一邊長吁短嘆,一邊提醒自己不可嘆氣,容易跑掉財氣,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掙錢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噓。

    高油突然在外邊瞎嚷嚷道,“周姨,陳先生又來做客了,今兒身邊還跟了個朋友!”

    周海鏡上次跟著葛嶺去了趟京師道正衙署,順便見著了皇子宋續,可惜看對方架勢,不像是個會強搶民女、金屋藏嬌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續是個地仙劍修,那麼這位大驪二皇子殿下,就等於沒了坐龍椅穿龍袍的命,甚至連封王就藩的機會都沒了。

    周海鏡立即喊道:“讓陳先生稍等片刻。”

    老孃得趕緊補個妝。

    當然不是對那個陳平安有什麼非分之想。

    周海鏡站在屋門口,看著院門那邊的陳平安,調侃道:“我的陳宗主唉,能不能別糾纏我這個有夫之婦了,傳出去多不好聽。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有損陳宗主清白無暇的聲譽。”

    陳平安走入院子,說道:“周姑娘說笑了。”

    周海鏡瞥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隨從,問道:“這位公子是?”

    陳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鏡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小陌,笑眯眯問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間學問,深藏不露,不足為外人道也。”

    周海鏡一時語噎。

    呦呵,還是個油腔滑調的?

    要是擱在京城之外的江湖裡邊,敢這麼調戲老孃,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轉圈圈。

    小陌察覺到這個女子的心絃“內容”,笑了笑。

    進了正屋,雙方還是跟上次一樣,相對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聲言語一句,陳平安點點頭,小陌就轉身離開了院子。

    不遠處的巷弄,有個鬼鬼祟祟的老人,劍修,兩百餘歲,觀海境。形神腐朽,陽壽不多了。

    反正無事,小陌就去與這位跟了好幾條街巷的老前輩閒聊幾句。

    周海鏡主動拿出一壺酒,倒了兩碗酒,好奇問道:“陳宗主真是與外界傳聞那樣,與我一般的窮苦出身?還在家鄉那邊當過好幾年的窯工?”

    之前確實是她孤陋寡聞了,都是捨不得花錢看鏡花水月惹的禍,讓周海鏡誤以為這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年輕宗主,是個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驪豪門出身。

    所以她才會格外瞧不順眼。只是靠著祖蔭,捧了個金飯碗,不知民間疾苦,跟我周海鏡裝什麼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說那場戰事當中,為何一個年輕劍仙,偏偏毫無建樹,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你陳平安不是貪生怕死是什麼?

    只是再一打聽,她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周海鏡是漁民出身,對方是陋巷窯工。一個靠水吃水一個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這樣,上次見面,周海鏡估計就會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了。

    再加上有那“鄭撒錢”綽號的裴錢,聽聞還是這位年輕劍仙的嫡傳弟子。

    使得周海鏡對陳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幾分,必須高看幾眼。

    雖說當師父的沒露面,不曾出劍,可好歹教出了這麼個好徒弟。

    上樑不正下樑歪。是說那魚虹和一大幫徒子徒孫們。

    山上山下,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徒弟,極少有例外。

    那麼這位落魄山的山主,這麼多年的隱姓埋名,以至於錯過了那場從老龍城一路打到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針,九曲十八彎,不過如此。

    陳平安只是點點頭。

    周海鏡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當真有那砍柴燒炭的手藝?曉得挑木材,壘窯封門?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這份苦頭?”

    陳平安點頭道:“都還算熟悉。”

    周海鏡搖頭,嘖嘖道:“我可不信。”

    陳平安沒說什麼,你信不信管我什麼事。也沒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樁買賣了,以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然後將今日造訪的緣由說清楚,反正就幾句話的事。

    周海鏡卻笑著挽留道:“急什麼啊,寡婦門都敲開兩次了,再說又不算什麼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還沒喝完呢。怎麼,被我說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周海鏡笑道:“陳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裡邊沒下毒,也沒下啥蒙汗藥的,春藥就更扯了,貴得很,我哪裡捨得。”

    陳平安朝周海鏡舉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鏡眯眼笑道:“當了窯工,如果我沒記錯,那可是大驪王朝一等一的官窯活計,你還需要燒炭掙錢?”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只是學徒,不比正式窯工,其實工錢不多的,得找點額外營生添補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燒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掙個一兩五錢。燒黑炭省力,市價也就便宜些。只不過我們賣炭,小鎮有錢人那邊收炭,中間得過一道,聽說差價不小。”

    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多會帶一罐子醃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窯旁邊,搭個遮風擋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爾還能烤薯煨山芋什麼的,再者陳平安跟劉羨陽學了不少手藝,每次入山,隨身攜帶的傢伙什不少,地籠捕魚,佈置陷阱,可要是跟著姚老頭進山尋土,陳平安是絕對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鏡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嘖嘖稱奇道:“以前我為了長長見識,瞧瞧皇帝老爺是怎麼過活的,曾經在正月裡,冒險偷溜進一座小國皇宮,結果還真見著了些大世面,在一處宮殿外頭,瞧見了兩尊栩栩如生的綵衣門神,差不多與人等高,穿著綾羅綢緞,披掛彩甲,懸佩真刀真槍,作怒目狀,起先嚇了我一大跳,結果等我湊上前去那麼一摸,陳宗主,你猜是什麼做成的?”

    陳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說道:“寶瓶洲中部有幾個小國,皇宮裡邊都有豎立炭將軍當門神的習俗,每年歲暮從皇庫裡邊請出,來年二月二再抬回,務必補妝如新,沒有絲毫折損,年末循例再請,用江湖上的說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貴,據說有些‘百歲高齡’的炭將軍,估摸著是沾染了龍氣,能活過來,在那‘當值’期間,每夜都可以在皇城裡邊巡遊,比都城隍廟的夜遊神還靈,不過我不比周姑娘見識廣,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挺好奇的。”

    周海鏡再不懷疑,所以直截了當問道:“你這趟登門,還是要刨根問底,非要問出我與魚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滿意足?”

    陳平安擺手笑道:“我改變主意了,只是因為馬上要離開京城,所以今天來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後是與魚虹尋仇也好,不小心起了個不死不休的‘誤會’也罷,記得不要連累魚虹那座伏暑堂的兩位江湖前輩,一個叫竺奉仙,一個叫庾蒼茫,如今兩位前輩都是伏暑堂的長老,他們剛剛加入幫派沒多久,其實就是混口江湖飯吃了,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還望周姑娘對他們網開一面,讓他們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鏡冷笑道:“一些個江湖紛爭,刀光劍影的,拳腳無眼,誰多說一句話,可能就要命喪當場,陳宗主又不是那種半點不知武夫廝殺的兇險,是不是有點為難我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兩位前輩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與他們言語一句,就說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時候如果兩位老前輩執意不退,一定要摻和這樁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聽天命了。”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可以。不過就當陳山主欠我個小人情?”

    陳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鏡突然說道:“其實陳宗主瞧著不像什麼劍仙,更像個讀書人。”

    那個流落他鄉當學塾先生的男人曾說過,聖賢有云,讀書本意在元元。

    也曾對她說過一句,稚童以木炭畫路,則螞蟻不敢過。

    周海鏡曾經經常夢遊一處古遺址,一座大殿之前,有個空手虛捧物狀的仙人銅像,桂樹殘敗,青苔滿地,宮殿荒蕪,雜草叢生。她幾乎每次都會偶遇一位自詡秋風客的男子,騎馬巡夜,吊兒郎當的,說自己生前辛苦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周海鏡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個奇峭詭譎的夢境。

    離鄉之前,她曾經讓那個學塾夫子幫忙解夢,他說這是一種宿緣。

    周海鏡仰頭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著白碗,低頭道:“陳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們山上有個說法,我們投胎做人,並不容易。”

    陳平安點點頭,“很不容易。”

    周海鏡沉聲道:“生我養我之地,必須報恩!”

    陳平安接話道:“若已無法報恩,就必須為之報仇。”

    周海鏡抬起頭,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訝異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債還債。江湖兒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們辛苦習武做什麼。”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主動遞過酒碗,約莫是想著碰個碗,走一個酒。

    陳平安其實更猶豫,還是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

    蛟蛇之屬走江,酒鬼同樣走水。

    周海鏡一口飲盡,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陳宗主不是一位劍仙嗎?辛苦習武一事,從何說起?”

    知道陳平安是個武學境界註定不低的大宗師,只不過總覺得相較於對方的劍仙身份,武學一途,就顯得旁枝末節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學拳一事,曾經幫我續命,哪敢不用心。相對而言,練劍,尤其是成為劍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鏡問道:“你難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我怎麼當裴錢的師父。”

    周海鏡試探性問道:“陳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周姑娘,這種玩笑就別開了。”

    周海鏡氣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麼?”

    要說是陳平安是個山巔境,周海鏡還會半信半疑,可要說止境?!

    那你怎麼不去跟宋長鏡切磋一場啊?

    小陌出現在院門口那邊,只是身邊多了個老人。

    留在在巷子裡就沒走的高油和萬言,都有些驚疑不定,因為老頭兒,面熟,正是那個在天橋底下唾沫四濺、順便賣出幾本秘籍的說書先生。

    小陌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一番,原來這個觀海境老劍修,自稱精通相術,一眼相中了少年萬言的命格,又觀察了少年一段時日的心性,覺得可以

    繼承一部分的道法衣缽,只是煉劍一事,懸。

    老人瞧見了院中那個青衫男子,立即收斂心神,低頭抱拳,以心聲道:“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老朽只能嬉戲市井間,不如陳劍仙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