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一十七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

    林正誠當時曾經問過一個問題,“只是為了針對齊先生一人,至於嗎?”

    崔瀺笑言一句,“陸沉與齊靜春並無大道之爭,可只要是為了那個大掌教師兄,陸沉就至於。”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陸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陸沉還有一個更大訴求,是出乎私心,因為當年陸沉覺得某個謎底,能夠在他師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這位道祖首徒當真能夠做成一事。”

    陸沉無所謂時,誰都打不過。

    陸沉有所求時,誰都打不過。

    有陸沉在,不是說齊靜春就一定沒有第二種選擇。

    但是正因為陸沉的出現,讓齊靜春最終只有兩種選擇。

    就像一盤棋,下到了收官階段,一方佔優。

    贏還是贏,但是佔據上風一方的贏棋路數,就那麼一兩條棋路可走。

    你贏你的棋內局,我贏我的棋外局。

    打個比方,假設劉羨陽手裡拎著幾件值錢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陳平安。

    不管在小鎮如何走街串巷,更換路線,到頭來終究只有兩條路可走,路過顧璨家門口,與不路過。

    陸沉的存在,就是個跟劉羨陽不對付的潑皮無賴,堵在顧璨家門口的街巷拐角處,誰來就與誰搏命,而且絕非故弄玄虛。

    劉羨陽就算打得過那個無賴,但是權衡利弊,犯不著,沒必要,因為手裡邊還拎著瓷器要送給陳平安,當然就要繞路。

    陸沉啞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血口噴人,貧道是什麼時候到的小鎮,就那麼幾年功夫,能做成什麼事情,你林正誠會不清楚?這隻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貧道的頭上?!就算你做人不講良心,栽贓嫁禍總得講點證據吧?!”

    林正誠皺眉道:“是鄒子?”

    陸沉抹了把臉,演戲真累,搖頭道:“既然最有可能,那麼就肯定不是了。鄒子做事情,一向喜歡點到即止,如此親身入局,不是鄒子風格。一著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陸沉伸手拍了拍頭頂道冠,再伸長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貧道是很講究的。”

    陸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來,“可憐田婉,本來只是將那蟬蛻洞天藏在驪珠洞天之內,自以為能夠騙過自己,便可以瞞天過海,到底是道行淺薄了,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當真是誰都可以學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諾,沒有覬覦那隻金色蟬蛻,估計連老柴都沒有料到,一路輾轉,竟然還是被他的寶貝孫兒,得了這樁‘明明近在手邊,偏偏遠在天邊’的福緣,委實妙不可言,所說老話說得好,命裡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過要說寵愛晚輩的程度,誰都比不過楊老頭看待李槐吧。所以說傻人有傻福,必須得信!貧道下次收取關門弟子,就一定要收個不那麼聰明的。”

    陸沉望向那個林正誠,“關於蟬蛻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轉告陳平安,不打緊,貧道保證絕對不會畫蛇添足。”

    林正誠扯了扯嘴角,顯然沒這打算。

    當年小鎮的白事鋪子不少,喜事鋪子卻只有一個,掌櫃是胡灃的爺爺,老人去世後,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陸沉才會一口一個老柴。

    老人曾是遠古人間所有定婚店的頭把交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月老了,昔年道場所在,名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緣簿和牽紅線,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孫子,胡灃。古月胡。

    胡灃與桐葉洲敕鱗江畔的少女,一樣是遠古月宮的天匠後裔。只是胡灃的血統要更為純正,就像後世門戶裡邊的嫡庶之別。

    陸沉趕緊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誠啃完所有紅薯了,拿起最後一塊,輕輕拍掉灰塵,使勁吹了口氣,嬉皮笑臉問道:“林兄,貧道好歹是個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橫著走的,誰敢跟貧道喘口大氣,你如今又無靠山了,還敢跟貧道說話這麼衝,憑什麼?”

    林正誠淡然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沉哀怨道:“異鄉遇同鄉本該兩眼淚汪汪的,林兄咋個又罵人嘞。”

    林正誠直接問道:“陸掌教何時返鄉?”

    陸沉埋怨道:“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別忘了,我們是同鄉。”

    林正誠極無誠意,“哦,陸掌教不說,林某人還真給忘了這茬。”

    陸沉氣笑道:“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這個閽者會不知道,貧道可是等於豁出性命不要了,陪著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天下側目。”

    林正誠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今夜才願意陪著陸掌教聊了這麼多廢話,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陸沉抬起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自言自語道:“不生氣,不生氣。犯不著,犯不著。”

    林正誠猶豫了一下,抱拳沉聲道:“只說這件事,做得很不陸沉,我服氣,是條漢子。”

    不還是罵人?

    可陸沉立即笑臉燦爛起來,“這種暖心窩的好話,林兄倒是早說啊,說不定貧道都願意為林守一這個侄兒護關!從元嬰躋身玉璞而已,又不是從仙人躋身飛昇,小事一樁。”

    “陸掌教要是願意改個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譜的時候,添個名字,放在第一頁都沒問題,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貧道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一個兇狠起來,六親不認的。”

    “那我改個姓?”

    “林兄請自重!”

    見那林兄又開始裝啞巴,陸沉只得主動開口道:“就這幾天的事情了,文廟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貧道必須在今年年底,離開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為貧道關門,說到底,還是捨不得貧道走吧,除此之外,貧道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原因。”

    林正誠說道:“聽說二掌教剛收了個弟子。”

    陸沉訝異道:“貧道怎麼不知道此事?”

    唉,這個餘師兄,怎麼回事,都不與我這個師弟打聲招呼。

    容貧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楊,是個綽號小天君的,還是咱們浩然天下的老鄉,本就是道門中人,二師兄可以啊,是學咱們那位師尊,收個外鄉人當弟子?

    可問題在於,這個北俱蘆洲的楊凝性,怎麼能跟自己比,年輕人撐死了就是第二個“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餘師兄的關門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攔上一攔。

    陸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無甚意思了。”

    就像陳平安先前與自己暫借一身道法時,難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實這也是所有飛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態人心,山重水複,好似一般模樣,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西方佛國那邊,陸沉是不敢再去了,蠻荒天下暫時去不得,除了重返蠻荒的白澤,其實還有一個與蠻荒天地同壽的存在。

    名“逡”。誕生於蠻夷之地,大荒之中。

    類似五彩天下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嘉春幾年,她便幾歲。

    當然還與浩然天下,當年不願意為至聖先師一行人撐船過渡的老漁翁,是一樣的大道根腳。

    至於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自然一樣有類似的存在。當初陸沉正因為知曉此事內幕,才有了那句流傳後世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三教祖師在散道之前,肯定都會各自見一見“道友”。

    敢問心齋?唯道集虛。澡雪精神,除卻穢累,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轉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故而君子慎獨,敬鬼神而遠之。

    林正誠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還是那些匣缽。”

    那些匣缽。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傳道人,也像是護道山水一程便默然離去的護道人。

    在陸沉看來,天地間真正的匣缽,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誠突然問道:“陳平安從小鎮帶走的那把槐木劍,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交給了老大劍仙,卻始終未曾歸還,與劍氣長城的那位祭官有無關係?”

    陸沉撇撇嘴,“那會兒貧道已經不在小鎮了,何況這件事,顯然是齊靜春的作為,讓貧道怎麼猜。”

    陸沉也問了一個問題,“如今窯務督造署庫房門口那邊,還是按例年年更換春聯?”

    林正誠搖頭道:“多年未換了,是國師的意思。”

    昔年窯務督造署有一座戒備森嚴的庫房,負責擱放燒造出來的各類御用瓷器,驗收無誤,就會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陸沉擺攤子的那些年裡,偷摸去過幾次。

    裡邊擺滿了瓷器,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但陸沉卻不是奔著養眼去的,每次到了那邊,就摸出一條小板凳坐著,閉上眼睛,豎耳聆聽。

    聽那冰裂紋瓷器的開片的細微聲響,如一串風鈴聲,故而被老師傅們說成是一種“驚風”,叮叮咚咚,如同天籟。

    而庫房門口張貼有一副楹聯,按例都是坐鎮聖人的手筆,用來辭舊迎新,如果是道家聖人坐鎮一甲子內,還會就近取材,專門用上取自桃葉巷的桃木作為春聯底板。

    陸沉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去庫房,門外懸掛著一幅去年寫就的春聯。

    讀書聲裡,風調雨順,事事有餘福。

    太平道上,國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陸沉身形一閃而逝,離開洪州採伐院,轉瞬間來到昔年小鎮的石拱橋邊,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輕道士來到那處青崖之上,獨自一人,抬頭望天。

    鄉野田間看星河,蝸牛角上爭大道。

    故人應笑我,作夢中夢,見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