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 作品

第65章 黯然





許蓴心裡酸溜溜,只揉著謝翊袍袖,卻又問謝翊: “聽九哥這意思,也見過我表哥們了?”




謝翊道: “方子興招待了他們幾日,因你不在,我也未去結交,遠遠見過一面,看都是顧盼雄姿,少年英雄。"




許蓴卻不知謝翊那句深沉果毅其實說的是盛長洲,只擔心在這個話題深究下去,想起方子興來,一不小心自己要露餡,連忙轉移話題:




“對了,那順親王世子謝翡呢?九哥覺得他怎樣?”許蓴聽九哥品評人物,只覺得一語中的,十分有意思: "今日我聽張文貞贊他是龍蟠鳳逸之




才,很得皇上器重,又領了好些差使呢。"




謝翊卻道: “如何又有謝翡的事?他今天也去了靖國公府?”




許蓴笑: “是哇,他說難得休沐,結果去找賀狀元,說是到了我這裡,又去找範探花說是要釣魚,結果還是到了我這裡,就索性到我這邊消磨了一下午。今日還給我題了字畫了畫呢。"




謝翊笑了聲。




許蓴搖著他的手臂: "九哥說麼。"




謝翊道: “志大才疏,名重識暗,操守尚可。結交名流雅好書畫,不過都為一點權,由著他品茗會友賞畫這般倒徒費歲月,既有心幹些事,不若授予細務,也免白白浪費國祿。”




許蓴這些日子對九哥做皇帝的脾氣了解了些,這下聽明白了,他是嫌謝翡日日為了名聲遊蕩浪費時間白吃國家祿米,既然想幹活,那就把那些瑣碎的宗室的、光祿寺的這些活交給他幹了。果然謝翡甘之若飴,四處顯擺。許蓴忍不住捂著嘴偷笑,九哥可真太促狹了。但又真的是心胸寬廣,宗室求名,若是從前別的皇室,必定猜忌不已,只有九哥毫不介意,只捉了來幹活,倒像是張了名利網等著,人人奮勇爭先以為得帝青眼,其實都落入九哥彀中幹活去了。




謝翊低頭看他笑,心中也愉悅: “笑什麼?”




許蓴道: “九哥似乎不求全於人品。”明明對賀知秋品行不怎麼看得上,當日忽然貶斥賀知秋,如今說起他來印象也並不好,必然有因了,也不知賀狀元是哪樁事撞到了九哥手裡,如今戰戰兢兢,但九哥卻又安排他在大理寺,這是給他一個改正和效勞的機會吧?賀狀元剛中狀元便被黜落,卻又得了一線生機,自然只能死中求生,拼命幹活——九哥馭人果然有道,這便是帝王心術嗎?




謝翊道: “水至清則無魚,地方豪猾匪徒,土豪劣紳,得用能臣幹吏治之,你也說過,清官沒好處,手下人不幫幹活。若是求全,恐怕這朝廷官員都抓起來,也沒幾個冤枉的。古往今來,有多少清廉剛直的能臣呢。昔年有個皇帝對貪官扒皮楦草,殺官無數,亦不能止之,想來皇帝只有真如神一般洞幽燭微,才可止之了。"




“白樂天有詩云: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蓋棺都未必能論定,畢竟史書多粉飾篡改。有些人在亂世是英雄,在治世便是奸賊。多




少明君,到晚年成了昏君暴君,誰敢說一輩子不會變呢,倒也不必太苛求於人,只管放在合適的位置做事罷了。"




許蓴握著他的手,低聲道: “九哥說生死之交,一個便可。”




謝翊笑了: “便是這意思,你與我才是死生契闊,白頭偕老之人,不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許蓴怔住了,他料不到九哥輕描淡寫說出驚心動魄之語來,倒顯出自己輕薄隨便來,終生不渝,談何容易。




謝翊看他神色笑道: “怎的了?還是不舒服?”




許蓴道: “不是,我是想,九哥品評這許多人,如何看我呢?”




謝翊不假思索道: “不是說過嗎?天生美質,性醇而多慧,好施有俠氣,有經濟之才,計相之能,若得一番砥礪,再有提攜幫扶,必為良相賢臣。"




許蓴看向他,目光帶了些遲疑: “九哥,這是你從前說的。”




謝翊: “嗯?有什麼區別?”他伸手慢慢撫摸許蓴眉目: “煩惱什麼呢,都有我在。”




許蓴靠向他低頭靠入他懷裡,不想被謝翊看到自己神色,言語卻仍還是聽著輕鬆: “但那日我與九哥燕好後,九哥便允了我不入朝。"




謝翊順手擁著他道: “嗯,你既不願,不入也罷。砥礪兩個字說得簡單,其實不知多少風霜痛楚,何必受此催折,想到我也十分不捨得。"




“你說得也有道理,名利似熔爐,白首相知猶按劍,譬如奔馬危崖側,時時需挽韁,我亦常自省,尚且覺得自己百種須索,千般計較,面目醜惡,更何況卿呢。"




“倒不如卿卿日日自在,閒行閒坐,只做自己喜歡做得事情,想經商便經商,想泛舟便泛舟,卿能如此,我亦喜歡。"




許蓴心裡涼了一片,心道果然,九哥從前一片苦心,用心栽培,只望我能成才成器,因此待我如嚴師。如今寵我愛我,一切依我,卻只不捨得教我吃苦受累了。




但是九哥這路這般難走,他時時害怕自己從明君變成暴君,說什麼百種須索,千般計較……可見心裡不知每日思慮多少。




九州四海,多少事讓他一人決斷,旁人看他乾綱獨斷,英明神武,聖明燭照,不出戶而知天下。哪裡知道他一根蠟燭兩頭燒,宵衣旰食,事無鉅細,積思勞倦,鬱症已深。




民殷物阜,四海鹹欽,九哥勵精圖治,他什麼人都要用,可見是無人幫他忙,只能將就著放到合適的地方,但他卻不肯用我了。




因為我未經砥礪磨鍊,始終成不了材,三鼎甲人之龍鳳,九哥尚且看不上眼,我繼續這般渾渾噩噩,嬌生慣養下去,不見風霜,不知疾苦,哪裡能跟得上九哥?也不知在九哥心中,到時候配得上個什麼論定,是富貴祿蠹,還是金玉其外。




他忍不住抱緊了謝翊,謝翊終於忍不住笑了: "你這還孝中,莫要來招我,熱不熱的,這黏了一晚上了,尚且不足?"




許蓴卻只抬頭看謝翊,目中盈然一點似有淚: “九哥我幫幫你吧。”




謝翊摸了摸他頭: "不必,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不是為此事。"




許蓴有些不好意思: “九哥會不會覺得我不守禮。”卻是心中想著,我對不住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