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寒公子 作品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三合一【55w、55w5+】

    龍紋的佩劍跌落在地,在地上彈動了幾下,裹上了滿身的灰土。

    孩子的童音,音調總比成年人更高,也更容易刺破人的耳朵。在幼兒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大哭聲裡,楚天闊無法忍受地轉開腦袋。

    他看見漫山遍野怒放著的紅山茶,洋洋灑灑,像是一捧尚未流乾的心血。

    ……

    一開始,籠子裡關著的只是一人,後來就變成十人。

    人們隔著木籠的柵欄,互相痛罵控訴著對方的罪行,竭力地顯示出自己的清白,彷彿這樣就能展現對方比自己這邊更加該死。

    說是“罪行”,其實也無非是偷雞、摸狗、佔了一道壟溝的便宜、臨走前順便從你家拿走了一個瓢子一個桶……

    放在充滿煙火氣的小鎮生活裡,這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雞毛蒜皮事。

    也許會讓大姑娘小媳婦唾棄地啐上一聲,但無論如何也罪不至死。

    然而,死亡的壓力像龍捲風一樣盤旋在頭上,求生的欲./望迫使人放棄全部體面和道德。

    親睦友好的舊鄰居,一朝反目成仇。

    和諧親愛的夫妻二人,一邊對罵一邊隔著柵欄流淚。

    再然後,灰影抽走木籠中間的柵欄,兩夥人就真的拳對拳、腳對腳地滾在一起,像野獸一樣撕咬著彼此的耳朵。

    等雙方都遍體鱗傷、筋疲力竭了,灰霧又宣佈,即使楚天闊不動手也沒有關係。

    “我不吃人、不嗜殺,所以也不必一口氣帶走二十條人命。”

    “只要十個就夠了。不管誰殺的,只要十個就好。”

    灰霧說,一會兒它籠罩在誰的身上,其餘人就要去將誰處死。等死去的數目達到十個,剩下的人也一樣可以苟活。

    楚天闊想要把人們隔開,卻又被灰霧提著手腳甩到一邊。

    “如果你不拔劍,就只能做一個觀眾。”

    一連幾輪下來,人們也看清楚了:所有之前不動手的,接下來一定會被灰霧籠罩在身上。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幾輪下來,連愧疚都變得淡薄麻木。

    人們被壓迫著蒙上一層暴徒的皮囊,打死老人,摔死孩子,砸死鄰居,掐死兄弟……受害者和加害人,這一刻再也不分彼此。

    已經有十個人死去,但在場竟然沒有人去數。

    灰霧又一次落在第十一人頭上,於是剩下的九人一窩蜂地衝向了他……

    “夠了!”楚天闊用自己早已喊得沙啞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大叫道,“已經夠了!”

    灰霧這才心滿意足,從那奄奄一息的可憐蟲天靈蓋上抽離。

    它在楚天闊頭上飛來飛去。

    即使不能抬頭去看,楚天闊也能意識到,這魔物在得意的笑。

    灰霧柔柔的、幽幽的、涼涼的說:“現在世上死了十個人,又多了十個罪人,你覺得,這樣的結果算不算好?”

    楚天闊無力回答。

    ……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又是一個時辰。

    一個籠子、兩個籠子、三個籠子……還有籠子裡那些犯下累累血孽的人。

    籠子中的面孔,漸漸重複起來,看多了甚至還有些熟悉。

    “即使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你也仍然不願拔劍嗎?”

    “……”

    楚天闊嘗試過,他以憤怒來掩飾內心的悲涼。

    他曾經不肯軟弱,不肯絕望,哪怕咬碎牙根也要挺住最後一口氣。

    可那太難了,甚至比絕望本身要難得多。

    假如楚天闊從頭到尾都不會自責自罪,那灰霧就不會挑中他作為食糧。

    此時此刻,楚天闊掙扎一月有餘,終於行至末路。

    慌不擇路的羊群先是被逼上懸崖,隨後也長出尖牙利齒,皮毛上生出猙獰的惡行。

    楚天闊閉上眼睛,讓流淌的紅山茶沐浴過他的全身。

    “結束吧……”他輕聲說道。

    宛如戰士放下兵戈,將軍亮起白旗,最驕傲的少年人折節又屈膝:“我已經願意拔劍了。”

    楚天闊像是一塊上品的食材,先被小火慢燉、沸水煮開,再被抽筋剝皮,花刀入味。

    最後被架上烤架,燒得噼啪作響,煎烤蒸炸。

    這折磨竟好似沒有盡頭。

    他唯有疲憊地問灰霧,又像是捫心自問自答。

    楚天闊喃喃道:“難道我到此時,還不夠絕望?”

    灰霧道:“你確實還不夠絕望。”

    那絕望的盡頭該是什麼呢?

    灰霧知道,楚天闊也知道。

    在他願意對長出尖牙的羊群拔劍的一刻、在他對那把腦袋磕的血跡斑斑的老婦人拔劍的一刻、或者更早更早……在楚天闊第一次將雙腳站上流沙的一刻。

    末路的盡頭,站著他的師弟和師妹。

    灰霧像是一片黴菌,緊緊地貼著楚天闊的耳廓。它輕聲說話,是隻有楚天闊才能聽見的命令和威脅:

    “你去從他們中挑一個殺死,然後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宋清池和陶桃吃驚地見到,他們過去頂天立地的大師兄,此刻竟然會搖搖欲墜,形銷骨立。

    和楚天闊不同,過去的一個多月裡,灰霧把兩人關在一起,又剝奪了兩人的行動能力。但除此之外,並未對他們再做任何事。

    於是兩人並不知道,在這過於漫長的一個月裡,山茶鎮的鎮民已經減少了一半。

    而如今的楚天闊,也不能算作他們記憶裡的大師兄。

    楚天闊嚥下滿口的血味,喃喃道:“至少,我還可以與他們同死。”

    “你仍然想自刎嗎?”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灰霧懸停在楚天闊的頭上。

    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楚天闊,欣賞著他,如同欣賞一道只差最後一步工序,就能準備就緒的食材。

    灰霧詭笑著說道:“你先從師弟師妹中挑一個殺,或是兩個都殺,這與我無干。”

    “不過,若是你的劍鋒先對準自己,那我就只好……從你的師弟師妹中選一個烹飪。”

    魔物桀桀怪笑:“他們的美味程度未必比得過你,但也一樣都是良才美質啊。”

    “……”

    楚天闊抬起頭來,他的師弟師妹正驚訝地看著他。

    那兩雙清澈明淨的眼眸裡,倒映出楚天闊面目全非的影子。

    “大師兄?”宋清池心痛而遲疑地叫道。

    他甫一開口,眼淚就流了下來:“師兄,你怎麼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淘小師妹,此時都紅了眼眶:“大師兄,大師兄啊!”

    灰霧高高地攀升起來,在三人上空像旌旗一樣打轉。它大聲宣佈道:

    “你們三人裡,必須有一個人死去。而你們的師兄,要從你們兩人中選一個殺了。”

    宋清池嗤之以鼻:“什麼?這種鬼話,你以為我們會信?”

    陶桃的回答則更加簡練:“魔畜滾開!”

    “我們……”楚天闊的喉結乾澀地滾動了一下。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時很重,又一時很輕。

    無數的絕望和痛苦在身體中堆積腐爛,它們數目太多沒有去處。楚天闊只好把骨頭掏空,把血肉掏空,再把胸膛和五臟六腑一併掏空,用來存放這些無意義的東西。

    於是,楚天闊就變得很輕。

    而灰霧的食器,則變得很重。

    楚天闊喃喃的,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地說道:“我們……我們三人一同赴死吧。”

    “……”

    宋清池和陶桃對視了一眼。

    這一刻,他們驟然意識到,這灰霧狀的魔物,定下的規則竟好像是真的。

    雖然已經相隔一月未見,但出於對大師兄的信賴,兩人第一時間回應了楚天闊的判斷。

    “你在說什麼啊,師兄!”

    淘淘清亮又驚訝的聲音,彷彿一根牽連著風箏的絲線,喚回了楚天闊的神志。

    她說:“假如能讓兩個人活下去,我們怎能一起赴死?活著的人才能報仇雪恨,活著的人才能把這魔畜給手撕成八百片!”

    陶桃,楚天闊的小師妹。

    她或許不比言落月聰明,可她遇到難題的時候,真的從來沒有哭著叫過師兄。

    陶桃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如果真要死一個人的話,那就讓我來吧。”

    “不,讓我來!”

    宋清池慢了半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然後把手從柵欄裡伸了出去,大膽地把陶桃的臉摁住。

    “師兄別聽桃桃的,你照顧好她。”

    仍是那對熟悉的木籠子,仍然是帶著些微推搡的爭吵。

    但這一次,兩邊籠子裡的人卻不是為了求生而唾罵,而是為了求死而爭執。

    一前一後,天壤之別,就像是從地獄重新回到人間。

    楚天闊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這番推讓非但沒有令他稍稍好轉,反而愈加地激起楚天闊心中的悲涼。

    “我……”楚天闊喑聲道,“我……”

    “好了!”

    憑著身為一個醫者的的敏銳,陶桃率先留意到了楚天闊的不對勁兒。

    她一把按住宋清池的手,示意對方噤聲。

    透過籠子凝視了大師兄一小會兒後,陶桃原本緊繃的聲線,漸漸地放得平和。

    “師兄,我知道,無論讓你對誰動手,都是難為你了。”

    陶桃輕輕地說道:“我不知道大師兄你之前經歷了什麼,但我知道,大師兄你不管做出什麼決定,都一定有你的道理。”

    她整理好自己的裙襬。一向最愛玩愛鬧的姑娘,此刻卻貼著木柱端正地跪坐下。

    陶桃就這這個姿勢,仰頭看向僵直的楚天闊。

    她明媚的容顏好似剛剛綻放的桃花,清澈的眼眸卻像是一潭能夠安定人心的靜水。

    “沒關係,大師兄。”陶桃鎮定地說道,“無論你最終做出什麼選擇,我都絕不會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