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斬鯨行(13)

    “那好,第二問,屬下請問中丞,皇室近親承天景命,貴重一方;大宗師威凌四海,自成天地;南衙相公、靖安中丞,更足以宰執天下,稱量社稷……而中丞既是皇親,又是重臣,還是大宗師,那敢問中丞,到底哪一個才是中丞立身根本?”張行繼續頂著壓力來問。“或者說,中丞平素講規矩,卻不知道從最根本上講的是哪一類規矩?”

    “問的好!”曹林這一次想了許久,方才緩緩以對,“家國一體,皇親重臣,並不矛盾,都是要輔佐陛下,使大魏安泰……這才是我最根本的規矩。至於說大宗師這個身份,以前確實有些念頭,可隨著年歲日長,我卻只想讓大魏安泰,傳遞萬世,不再苛求個人進益了。當然,也不是全然不管,而是順水推舟,以家國為重。”

    張行依舊神色凝重,再來拱手:“最後一問,若要大魏長治久安,必要清理禍患,敢問中丞,中丞本人以為大魏之患哪一處最重?是門閥層出不窮,自相迭代,把持軍政?還是地方豪強林立,使大魏為政止於縣邑?是東夷兩次得勝,人心厭戰,漸失統一之機?又或是北荒與南嶺地方偏遠,蕩魔七衛與真火教各自倚仗至尊威勢,使南北兩處郡縣難名?亦或者說是說巫族為天險所隔,終究有些難以把控?”

    曹林沉思片刻,身形依舊紋絲不動,卻表情嚴肅起來,居然反問回來:“第一問,我曉得,你是害怕,是為自己安全來問的;第二問我也懂,你是怕明珠暗投,是為前途來問的;這第三問算什麼呢?為什麼來問的?”

    “為一點私心志向。”張行脫口來對。

    “好,好,好。”曹林已經攤著那隻手,然後重重頷首。“我知道這一問關係你能否接過我這隻手下跪稱父,但不管這一問咱們能否對的上,你能問到大魏局勢,我都是無話可說的……這不是私心,是公心。”

    張行只是趕緊微微俯首。

    “門閥問題確實嚴重,先帝就曾說過此事,而我以為,一則,現如今大部分人才都還在門閥裡,二則,門閥因為一些事情,本就與皇室親近,且有功勳……所以,這件事情,最好是光明正大,用賢用能,去蕪去雜,順其自然。”言至此處,曹林不由失笑。“他們身份高,給他們一個位置便是,然後能者上,庸者走,順著昌,逆者亡,如是而已……不清楚的時候,有位子不給他們,難道給無名之輩就更好了?”

    張行並未作態。

    “豪強是個大問題,尤其是東齊、南陳故地,豪強林立是事實,朝廷之所以用靖安臺巡組制度,很大一番力氣就是在打壓豪強上。”曹林依舊言之鑿鑿。“這點要嚴抓不放,絲毫片刻都不能懈怠。”

    張行重重頷首。

    “至於說東夷人,巫族人,還有北荒南嶺的事情……其實都很重要。”曹林喟然一嘆。“東夷人是統一天下最後一個大阻礙,北荒南嶺不光是大魏能否統治妥當的事情,還牽扯到兩位至尊對大魏朝的姿態……哪個不重要?要我說,都是必要之事。但事有緩急,患有內外……攘外必先安內,鋪陳也要由內而外。所以,這五件事,非讓我排列個順序,卻是鎮壓豪強之事居先;門閥與東夷事隨後;北荒南嶺事再後……至於巫族那裡,非將北荒收拾妥當,溝通天險,否則大事難成,倒是擺在了最後。”

    張行連連頷首不及,明顯有了一絲釋然之態。

    “所以,我答完了,你又如何做答?”曹林見到對方如此表態,卻是立即含笑追問。

    “恕屬下狂悖,不敢受此大恩。”張行恭敬俯首,長揖不起,果然是沒有拖泥帶水。

    塔內再度鴉雀無聲,白有思昂然抬頭,盯住了前方,張行卻只能更加低頭相對,然後只能看到身前紫袍微微平地生風鼓動。

    而片刻後,隨著一陣銅鈴響起,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卻只有簡單兩個字:

    “為何?”

    “因為中丞前兩答甚寬下屬心境,第三答,卻委實不敢苟同。”張行俯首不起。

    聽得此言,非止曹林,白有思、司馬正、秦寶三人也都明顯微微色變。

    “那你想的第三答又是什麼為先?”片刻後,曹林收起雙手,負在身後來問。

    “屬下不敢說。”張行給出了一個奇怪的回覆。

    曹林便要冷笑,但不知為何,卻又忽然怔住,繼而久久肅立不語。

    與此同時,銅鈴聲反而響起。

    也就是在銅鈴聲中,白有思忽然醒悟過來,卻毫不猶豫咬牙上前:“中丞,張三郎非是為私心拒你,而是出於公心,有些事情,若中丞都不能為,又為何要逼迫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秦寶和周行範趕緊跟上拱手行禮,錢唐愣了一下,隨即跟上。

    此時,曹林緩緩扭頭,冷冷看向了白有思,只是沉聲不語。

    白有思絲毫不管,反而繼續張口以對:“他不敢說,我卻舍了前途性命來說……中丞的順序自然是極對的,但聖人才是定略之人,而偏偏聖人好全喜功……南衙諸公,明明心意一致,卻連修大金柱這事情都勸不得,而若是連這種事情都勸不動,誰能勸聖人先內後外?張三郎心懷大志,志在安天下,若不能為這些,他便是當了中丞義子又如何?只是平白被中丞賺走罷了,還要擔上背離我的壞名頭。”

    曹林一聲不吭,但大宗師天人合一,反而不忌喜怒形色,眾人看的清楚,他從張行拒絕之後,便明顯有了怒意。

    反而是忽然醒悟到什麼,稍微一滯。

    至於白有思出面後,怒意其實又稍微削減,但後面那番話說出來,明顯是有所激怒,以至於怒意更甚。

    “中丞。”

    司馬正見狀,毫不猶豫上前拱手。“我只有一言要說……無論如何,張白綬都是個為國效力,論心論跡皆無可厚非之人,難道要有功不賞,反而因為這種事情大加處罰嗎?若如此,上下如何看中丞用人之道?”

    帶著面具的張長恭猶豫了一下,居然也上前拱手。

    氣氛,再度凝固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從下巴一直在滴汗的張行視角來看,曹林的紫袍停止了無風鼓動,而時不時響起一聲的銅鈴也輕輕一響,然後驟然停了下來。

    接著,便是曹林的紫袍轉出了視野。

    這時候,張行終於聽到了對方冷冷的聲音,卻居然不是在喊自己:“張長恭!”

    “屬下在!”張長恭平靜回覆。

    “你為何也要求情?”曹林聲音凜冽。“你認識他?見過他本事?還是要賣誰人情?”

    “都不是。”張長恭小心以對。“是祖父大人那裡曾有過一個小囑咐,要我們留心河東張氏西眷房的一個子弟……就是當年牽連叛亂,被迫賣掉的張行儼,聽說他不願認祖歸宗,反而直接在太原參軍,以上五軍的身份參與二徵東夷……我來靖安臺之前,就注意到了這位如錐處囊中的張白綬,不敢不有所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