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四十六章 雪中行(15)

    二月的晉地半冷半暖,山陰處依然有雪,山陽處卻已經長草開花,而絕大多數人都無暇關注這些東西,因為城外的壟畝之上,到處都在辛苦耕作。

    這一日,天氣晴朗,下午時分,陽光西斜,染紅了一片雲彩。

    當此之時,白有思進入了留守府。

    而當她看到自己父親的時候,英國公領太原留守白橫秋正在與他的老友、新任汾陽宮正使張世靜一起在後院花園中亭內下棋喝茶,顯得好不快活。

    “父親大人好興致。”白有思好像憑空出現一般,直接倚著花園裡的一根廊柱懷劍出聲。“張伯父也好愜意。”

    “我從知道你離開東都,便想著你什麼時候能來,結果硬生生拖了一冬。”英國公頭都不轉一下,直接捧起茶碗,微微一啜,看似埋怨,卻表情輕鬆。

    似乎早就察覺到女兒到來一般。

    張世靜後知後覺抬起頭,也當場棄子失笑:“讓賢侄女笑話了,也就是你爹當了太原留守,我才能當個甩手的宮使,否則早被人彈劾下去了。”

    “這個世道,只要離開東都、江都三百里遠,想要被彈劾也難。”白有思輕鬆做答,一語雙關。“何況這裡距離東都還隔著一個河東,還有一位大宗師做阻隔。”

    “你去見張老夫子了?”白橫秋放下茶碗來,正色詢問。

    張世靜也稍微斂容。

    “非只是張老夫子。”白有思語氣平淡,卻咬字清楚有力。“我還去見了師父他老人家,還去了一趟蜀地,見了那位據說最有可能成為第十二位大宗師的當廬主人,然後又走了一趟西嶺,爬了一趟雪山,回來時才順路拜訪了張老夫子……”

    話至此處,白有思頓了一頓,補充了一句:“金戈夫子身體很好,跟張行講的一樣。”

    “伯父他老人家自然是千秋萬代。”張世靜捻鬚笑了笑,不再言語,只是看向自己的至交。

    而英國公並沒有支開這位至交的意思,而是當面來問:“張三郎的意思,莫不是說聖人三番五次譭棄為君之道,最後乾脆棄天下而走,以至於天下鼎沸,民不聊生,於是真氣重新充盈起來,連帶著上上下下的修行者又有亂世乘風之勢了?”

    “是。”白有思正色來問自己父親。“父親大人也覺得如此嗎?”

    “差不多吧。”英國公坦然以對。“我也是個不三不四的修行者,而且也不是太差勁,如何不能察覺?天地元氣動盪,亂世將起,龍蛇相爭之勢已經是實情了。實際上,你恐怕還不知道,就張三郎和李樞搞起來的那個黜龍幫裡,都已經冒出來好幾個凝丹了,單個來看,當然不好說是什麼,但放在一起來看,儼然算是應時而起之英傑了……”

    “便是如此,怕還不夠。”白有思想了一想,當場搖頭。“黜龍幫必敗無疑,最起碼在東境必敗無疑……”

    “怎麼說?”白橫秋饒有興致來看自己女兒。

    “一則,修行者起的太晚,跟掌握著多個宗師,還有大宗師的朝廷相比,差了太多,真到了雄伯南觸動宗師境地的時候,便是曹中丞也會拼命的……大宗師不是不能對付,離開塔的大宗師更是有機可乘,但絕不是幾個凝丹、成丹能對付的,真到了一定份上,中丞棄了塔飛過去,身後大軍一擺,前方一掌壓下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鳥獸散。”

    白有思坦蕩來答。

    “二則,是地理的說法,東境雖然佔了個東字,但誰都知道,那是因為東夷從未一統,它其實是天下之中……這就好像下棋,不佔個角也要佔個邊,哪裡有從中間落子的?更不要說,關隴、河北、江東,幾百年的對立,早已經蝟集成團了,有了先發之勢。”

    “就是這個道理。”張世靜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白橫秋也點點頭,卻又笑問:“那這個道理你跟張三郎說了嗎?”

    “沒有。”白有思有一說一。

    “該說的。”英國公一時捻鬚感嘆。

    “沒必要來說,是因為這些話本是三郎告訴我的。”白有思淡然一笑。

    白張二人微微一怔。

    然後還白橫秋第一個回過神來,反問道:“那你知道他劫了皇后嗎?”

    “路上知道的。”白有思平靜敘述。“不過他不會對中宮怎麼樣的,更像是拿這事做遮掩,挑動梁郡,做個緩衝。”

    “我也覺得他心裡有譜。”白橫秋繼續來感嘆。“既如此,更沒必要讓他犟在東境那個爛攤子裡……張三郎這個人,聰明才智都是有的,跟張世昭確有幾分類似,但性情卻委實不像,軸起來的時候更像是曹老頭。”

    話至此處,白橫秋嘆了口氣,終於站起身來:“三娘,有些話說起來像老生常談,但卻是為父的肺腑之言……”

    “父親跟女兒說這些話,不是理所當然嗎?”白有思也從廊柱旁走了出來。“卻不知是什麼肺腑之言?”

    “我想說,年輕人不要太高看自己,尤其不要高看一個人在大勢中的作用。”白橫秋同樣負手走出亭子,看著自己女兒肅然以對。“這不光是說什麼能力不能力,而是說,有些東西,既然明白是難的、錯的,就該一開始避開,否則一頭扎進去,你以為能及時抽身,你以為能坦蕩邁過去,卻往往會被局勢所束縛,被自己經歷的人和事所動搖。到時候,莫說走不出來,一敗塗地,即便是走出來了,越過去了,還是不免會痛徹心扉。”

    話至此處,英國公扭頭看向了不遠處的行宮屋脊,頓了一頓,才補充了一句:“人心都是肉長的,往事一去不復返,故人卻長留心間……大勢之下,看起來自己似乎有的選,卻往往只有一條路走到底,徒然耗費掉人的精神。”

    張世靜也嘆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白有思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乃是鄭重表達了認可,卻沒有多問什麼……她爹這個年紀,要是沒點什麼老陳醋一般的早年故事,反倒奇怪。

    尤其是一個大家族的次子,年輕時毫無束縛,浪蕩半生,二十七八才有了自己這個長女,天知道能不能專門寫本小說。

    “三郎那邊我自會去說。”白有思腦中念頭一閃而過,然後立即回到了正題。“倒是父親這裡,可有交代?”

    還在亭子裡坐著的張世靜沉默不語,眼神卻犀利了起來,只是盯著自己的故友。

    而白橫秋則拂了下袖子,正色來問:“三娘想要為父做什麼交代?”

    “父親要造反嗎?”白有思竟是毫不遮掩。

    “我要看局勢。”白橫秋同樣坦蕩。

    身後亭內的張世靜微微皺了下眉頭。

    “要看什麼局勢?”白有思抱著長劍追問不及。“是等父親邁過那一步,成了大宗師,還是要等曹中丞為時局所累,血氣消磨?又或者是要等到張老夫子或者我師父為俗物所擾,願意與你做交易?”

    “都行。”白橫秋想了想,乾脆以對。“你覺得不行嗎?”

    “這種事情倒也無所謂。”白有思若有所思,繼而正色追問。“關鍵是萬一父親得手,準備立一個什麼樣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