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七十六章 列陣行(12)

    五月底,東郡離狐縣歷山腳下依舊在延續著典型的“五月雨”。

    這一次,雨滴並不是很密集,但卻很急促,而且顆粒極大,與其說是落下來,倒不如說是砸下來、摔下來更妥當。

    而就是在這種雨水下,張行開始緩慢而堅定的啃那個白麵餅子。

    說實話,餅子質量並不高,這是因為麵粉在這個潮溼悶熱的環境下保存很困難,所以很多面粉都是不敢再存下去的陳貨,此外還有相當多的麩皮摻雜……但終究是白麵餅子,一口下去,用力咀嚼,便能察覺到一絲微微的甜味。

    張行就是這樣一邊緩慢來吃,一邊去看前方戰況。

    有意思的是,周圍頭領、軍官、近衛,還有軍中選調精銳,幾乎一分為二,一半人順著這位大龍頭的目光去看前方戰事,另一半人卻只看這位大龍頭吃餅。

    彷彿吃餅跟打仗是一樣重要的事情一般。

    遠處的戰場上,佔據著工事的黜龍軍跟戰力明顯稍優的官軍依然在拉扯,而且幅度越來越大。

    每當官軍想掉頭撤離,黜龍軍便會越過工事主動出擊,逼迫官軍回頭,然後又被野戰中確實更得力的齊魯官軍奮力打回去。

    兩次之後,官軍便設置了專門的後衛部隊,由魚白枚親自帶領,結果前線指揮官徐世英卻見招拆招,趁勢讓黜龍軍多路出擊,嘗試包抄官軍後衛,而且不惜與王五郎親自輪番出擊,與魚白枚及其親衛對抗——這根本就是之前對付魚白枚整支部隊,逼迫張須果來援的縮小版戰術。

    而很顯然,本就是來救人的張須果也不可能就這麼扔下下屬離開,於是官軍大部隊便不得不回頭解救。對應的,黜龍軍當然毫不戀戰,只是重新後撤,等到對方再行撤離時,再繼續開始新一輪的追擊。

    黜龍軍的工事修的很長,也很有層次,一側是歷山,另一側,在工事的邊緣也的確看到了如情報中提到的“沼澤”。故此,在那種情況持續了數次後,憤怒而不耐的齊魯軍決定反擊時,只能無奈反向衝擊起了堅固的工事。但結果就是,野戰中明顯戰力更勝一籌的官兵在壕溝、柵欄、土壘面前,立即暴露出不足,反過來落入下風。

    這讓前線的黜龍軍士氣大振,也讓所有人稍微安心了一點——原來,雙方那看似明顯的戰力差距,竟只是半個土壘或者半條壕溝。

    雨水使得兩支軍隊喪失了大半遠程打擊能力,雙方也都不缺甲冑,所以軍隊的推進主要以重步兵的近戰為主。

    在平地上,官軍的勇氣、小隊配合以及陣型緊密,當然還有他們面對黜龍軍連戰連勝的那種心理優勢使得他們戰力明顯更勝一籌。而當進入工事範疇,黜龍軍的長槍雜亂卻居高臨下的捅下來、弩矢歪斜卻近距離亂射過來,足以動搖官軍一切引以為傲的存在。

    於是,官軍只能狼狽撤出。

    隨即,自然又是黜龍軍的追擊。

    至於雙方高層戰力,張須果和魚白枚的組合,面對著徐世英、王叔勇,居然也有些旗鼓相當的姿態,甚至因為牛達、尚懷志等人的時不時出擊,反而隱隱有些落於下風。

    不過,總體而言,這些高層將領大多是隨著部隊行動,雙方總體態勢,也都是反覆拉鋸。

    遠遠從將臺上望去,兩支軍隊彷彿在工事區的邊緣進行著一場血腥的拔河遊戲。

    雙方軍士的性命,也在這個遊戲過程中被不停消磨。

    不過,也僅僅是消磨,重甲武士丟掉性命的速度似乎還不夠快,最起碼不足以在戰場上形成讓雙方哪一邊士卒士氣崩潰的屍體堆積,就連流出的血都很快被雨水衝入壕溝和西側窪地裡。

    又稍微緊了一點的雨水下,張行還在細嚼慢嚥的吃著那張餅。

    而忽然間,遠處歷山那個突出的山腳下,出現了新的旗幟,和一支新的軍隊。然後是第二面旗幟、第三面旗幟,以及旗幟下延續不斷的隊列。

    這讓張大龍頭微微一頓。

    很顯然,他的這個餅子沒有白吃,他壓住不安,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在這次明顯是菜雞互啄的血腥戰鬥中,到底是官軍先犯了錯——後者在面對著準備妥當的工事陣地時,非但沒有及時斷尾脫戰,反而增派了援軍。或者說,這似乎也稱不上犯錯,只是官軍後續部隊先沉不住氣,按照黜龍軍所期待的那樣,推進了戰事而已。

    這從來都是一場簡單到極點的戰鬥,一場與其說是伏擊戰倒不如說是迎擊戰的戰鬥。

    雙方都是剛剛草創一年的軍事集團,軍力相當、組織形式類似,上面是外來精英,下面是本土豪強。

    惟獨,戰爭本身最是磨礪人,當這兩支部隊在東境各自殺出一片天地後,總得經歷一場血腥而又直接的大規模對抗,來決定一點什麼,來讓一部分人學習一點什麼,獲得一點什麼成長。所以,絕不能因為戰術的簡單,不能因為士卒的戰場經驗少,不能因為軍官的素質良莠不一,更不能因為軍事組織架構低劣,就忽視這場戰鬥的意義。

    更遑論,雙方此時終究是一方為官,一方為賊。

    此戰勝負,足以在這個朝廷大勢土崩瓦解的年代裡,影響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和局部的歷史走向了。

    旗幟越來越近,但因為下雨的緣故,早就不可能看清楚了,但很快有前線哨騎自前方折回,並通過張金樹來報,告知旗幟上分別是“解”、“王”、“鄭”,總兵力大約五六千眾……聽到這裡,張行叼著小半個餅子在嘴裡,若有所思。

    李樞等了一等,看到張行穩坐如山,心中曉得對方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卻是稍一思索,立即決定賣個順水人情。

    “這援軍有些意思。”

    李大龍頭正襟危坐,忽然抬手指向正前方,揚聲而言,似乎是對張行進行提醒,卻更像是以主人翁姿態在對將臺上其他所有人做講解。

    “解象、王良二將是魯郡與琅琊義軍戰敗後的降將,領的是精選後的降軍;鄭彪是魯郡新任都尉,乃是張長恭出任魯郡郡君後臨時招募的郡卒……三部加一起五六千人,再加上之前被我和王五郎擊敗的張青特部兩千人,以及張長恭本人所掌兩千魯郡募兵,合計萬人,便是齊魯軍春耕後擴軍時才攏起來的新兵。至於說樊虎、樊豹、賈務根這三人所領剩餘八千齊郡子弟兵,居然都沒有跟來。可見,齊魯官軍在後方的統帥,是有些想法的。”

    將臺上,很多人忍不住去看賈越身後的賈閏士,但後者只是在越來越近的雨中昂首直立,讓人看不出模樣來。

    不過,一直冷著臉的賈越回過頭來,卻清晰的隔著幾滴雨看到這個年輕人眼角有在收緊。

    同一時刻,鬍鬚有些花白的張須果眼角同樣有些收緊。

    前方魚白枚部再一次被咬住,而此時,魚白枚本人依舊士氣高昂,怒髮衝冠,正率領其部親衛奮勇向前,準備與再度出擊的王叔勇交戰。可是,他周圍的其他大部隊,卻明顯行動遲緩了許久,以至於與他有些脫節。

    身為一個老革,張須果自然心知肚明,齊魯官軍的確戰力更強,而且對著黜龍軍連戰連勝……從年初算起的話,說是已經連勝十數場都不止……但他們此番從鄆城追擊而來,每日頂著雨水與泥濘進發,表面上是能撐住的,內裡,或者說是根子上,不免還是有些疲敝,而黜龍軍卻在此處休整了數日,其中兩萬西線部隊,更是長久以來在西線盤桓,沒有被戰事磋磨。

    這不代表誰更勝一籌,官軍連戰不停,是有銳氣、經驗和軍心的,唯獨,當初時的銳氣漸漸被消磨掉後,當經驗被疲憊給遮掩住後,以逸待勞四個字就逐漸顯現了威力。

    這也是他張總管之前看到工事後,本能心生畏怯的緣故——這種工事配合著雨水以及泥濘,最是消磨體力。

    而轉過頭來,張須果又看到了那幾面越來越近的旗幟,解象、王良、鄭彪,兩個降將,一個魯郡都尉,加一起應該有六千人。

    這意味著所謂齊魯軍已經投入了一萬四千人。

    對此,這位大魏東境行軍總管眼角再度收緊,鬍鬚也微微抖動了一下,不用懷疑,他對樊虎有一點失望。

    至於原因麼,既跟樊虎是否投入部隊無關,也跟樊虎投入了多少部隊無關,而是正如李樞一語道破的那般,樊虎將戰鬥力最強的八千齊郡子弟兵全都留了下來,而將新擴軍後的兵馬給砸了進來。

    如果來的人裡有樊虎、樊豹、賈務根三人中的一個,他都不會失望。如果都來了,不管戰局發展如何,他都只會振奮。

    但是樊虎就是留下了剩下的八千齊郡子弟兵,轉而派出了降將和魯郡的郡兵。

    “兄長。”

    山腳另一側,剛剛冒頭偵察回來的樊豹率先有些不安起來。“前面戰事似乎有些緊張,要不我走一趟?畢竟陷進去的是魚白枚,總管又親自衝殺在前,咱們兄弟不去一個,總管心裡怕是會有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