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九十章 荷戈行(14)

    之前便說過,大魏朝均田制下,理論上是沒有地主的。但實際操作過程中,因為奴這個階層的存在,高官貴族完全靠著奴僕授田漏洞獲取大量土地,成為超級大地主;而地方豪強借助種種力量強迫老百姓把授田“租”給自己再反“租”出去,實際上還是會誕生典型的地主。

    不過,張行在東境待了一年,心裡非常清楚,在東齊故地,更多實際意義上的地主並不需要這麼複雜和實際的田土關係,這主要是因為官府跟地方上隔閡太深,而朝廷對地方的上壓榨又明顯是超出正常水平的,所以官府必須要倚仗地方有力人士,也就是豪強才能保證遠超標準的稅收和田賦,進而不得不區域半委任給這些本鄉本土根深蒂固的豪強們。

    換言之,東境特色豪強本來就是官府自己慣出來、養出來的。

    而回到跟前,這對汶水畔逃難的中年男女面對的林大老爺以及林大老爺背後的人,明顯又是一種進階了,因為亂世來了,豪強們趁勢而起,有名的求實,有實的求名,名副其實的掌握了基層的一切。

    甚至,張行心裡隱約明白,這個時候強行討論什麼階級,是沒有太大意義的,因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動亂下的基層失序——從二徵開始,大面積戰亂和隨後的嚴酷軍事清掃就已經出現,三徵之後,盜匪鋪天蓋地,豪強們自己都得準備造反或者自保,這種情況下,徹底依附豪強成為了老百姓求活的本能,豪強們也樂意承擔這個保護人。

    這種事情,不知道在改朝換代時上演過多少遍。

    只不過,這對中年男女夫婦的背後兩家人,明顯是個“劣質”資產,豪強們不大樂意繼續保護,而是想獻祭掉,或者進一步收為家奴罷了。

    張行既然清楚背後的邏輯,所以他在信中也就沒有任何道德指責,只是平淡的講述了自己如何與這兩人相遇,然後在信中詢問那位林老爺這倆人所言是否屬實。如果屬實,那麼這兩家人委實已經很困難了,亂世中身為強者應該留一絲底線,儘量襄助弱者,何況還是鄉梓,所以就問能不能按照實際的耕地數量來徵收田賦?而如果這倆家人又格外貧困的話,他個人覺得適當減免也是應該的。當然,如果林老爺那裡也確實困難,可以回信,他願意個人出錢,幫忙充抵田賦。

    最後自然要署上自己的姓名和職務,所謂黜龍幫左翼龍頭張行是也。

    寫完信後,交代了幾句,又讓人給這對男女送了幾塊幹餅子,便催促他們折回。

    這對男女便是再不懂得關係,此時看到這麼多大軍,也都曉得眼前的人是個林老爺八竿子也夠不著的真正大人物,足以解他們困厄,自然是千恩萬謝帶著書信折回了。

    而這對男女既走,張行想了一想,復又在河堤上靠著黃驃馬馬背繼續來寫了幾封信,乃是給魏玄定、白有思、徐世英,包括專項負責的閻慶、張金樹等心腹送出提醒,請他們在處置事情的時候務必留心當地的人材云云。

    然後,便繼續上路,並於當日抵達魯郡龔丘縣。

    來到龔丘,尚未入城,黜龍幫在本地分派的頭領邴元正便匆匆來迎,雙方見面,後者明顯有些不安之態。

    唯獨大軍在側,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很快,賈越等直屬頭領分別去安置部隊,張行帶著賈閏士和王雄誕入了縣衙,邴元正卻不敢再拖延了,而是直接在堂中一揖到底,口稱慚愧。

    “怎麼回事,是金礦的亂子又起來了?”張行詫異來問。

    且說,張行之前在宿城與幾個大頭領討論進軍還是暫緩的時候,說到了魯郡這裡的豪強不聽招呼,並與幾個大頭領作了分析,背後是有說法的,最明顯一個就是魯郡這裡在接收名義上是官屬的礦產、冶煉所時,各地都出現了明顯的不配合,甚至是鬧事行為。

    最出格的就是龔丘這裡,這裡的一條小型金礦,甚至在接收時出現了團伙暴動,約百餘名礦工被人煽動起來,武裝對抗,只是被駐軍迅速鎮壓了下去而已。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情況,就好像均田授田制度下,理論上所有土地都是國家的,但實際上依然出現地主一樣,金礦這種東西之前理論上屬於大魏朝廷,但實際上在操作中卻也需要本地豪強協助管理……這一年來,協助管理恐怕更是淪為了直接佔有。

    這個時候黜龍幫想認真對待此事,把金礦收回去,所謂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自然會引發最直接的對抗。

    “不是。”邴元正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是我之前不知道龍頭要來,而且有傳言說是馬上要東進,那時候有本地的大戶前來示好、作保,為了安撫地方,我就把人放回去了。”

    張行怔了一下,認真來問:“本地大戶是哪個?”

    “一家姓劉的,管事的人叫劉範。”邴元正愈發尷尬。“是個之前在大魏朝廷那裡做礦監的本地人。”

    場面隨即顯得有些尷尬了起來。

    過了一會,還是張行嗤笑一聲,打破了沉默,卻轉而談起了其他話題:“路上看到不少荒蕪村莊,還有燒壞的渡口……邴頭領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若是汶水上的那幾處,自然知道。”邴元正趕緊肅然起來,就在堂下朝著堂上堂而皇之坐著的張大龍頭做起了彙報姿態。“渡口是我們跟齊魯官軍幾次撤退時燒掉的,最早的要追溯到年後那一戰,最近的一次是魯郡郡卒出身的潰軍逃回來時燒掉的……至於村莊,也多是這半年陸續散掉的,不過,這其中倒不是在下故意推脫,可委實是別家的,尤其是齊魯官軍的緣故大一些……因為據屬下所知,最大一股離散潮,乃是今年年初魯郡被張須果奪回後,兵役、伕役又起來,且大軍進取鄆城,需要順著汶水運糧,當地人害怕再遇到三徵那種事情,尤其是挨著渡口的村落,多有逃散。”

    張行聽得妥當,連連點頭,卻又嘆氣:“邴頭領素來以聰明精幹聞名幫內,之前在西線,閣下駐守匡城,凡事妥當,每次事情交代下去,都是你跟柴孝和那裡最讓人放心……所以這次我才專門把閣下帶過來,就是準備借重閣下的精明能幹,稍作委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