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百三十三章 猛虎行(4)

    過完年後,天氣開始不急不緩按時按點的復甦,溫度開始緩緩上升,可以想見,正月間便要轉暖化凍,而屆時大河跟渤海上將全都是破碎的冰凌,田野也被化掉的雪水給浸透。

    接下來,自然就可以自南向北,準備開犁、春耕了。

    而如果以春耕來計算,張行來到這個世界便已經整整四週年,馬上就要進入第五個年頭,很快到了夏季,便是反賊生涯也要進入第三年。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張行造反,三年反而顯得進展太快。

    確實太快了。

    尤其是造反後的生活,總有一種被人推著走的感覺……如果按照原計劃,此時的他應該剛剛過河沒多久,甚至未必遭遇到第一戰的。但現在,渡河來的義軍早已經完成立足之戰,而且整編完備,正嚴陣以待新的考驗。

    但怎麼說呢?局勢不饒人,誰不是被推著走呢?

    “馮公。”河間郡城的大將軍府正堂上,坐在首位的大魏河北行軍總管薛常雄看了看從門口射入的光線,略顯不安的對身前座中一名布衣老者低聲以對,全副戎裝的他腳步挪動,甚至蹭出了許多泥來。“局勢不饒人,誰不是被推著走呢?道路泥濘,春耕在即,我不知道嗎?賊人煽動人心,我不知道嗎?那傳單我也看了,路我也親自踩過去了。”

    “那為什麼還要去呢?”馮無佚不解來問。“去了,豈不是正中其計?”

    “哎……”薛常雄明顯對這個說法煩躁,卻是看了一眼另一邊坐著的心腹、監軍司馬陳斌。

    陳斌會意,立即起身,朝對面的馮無佚拱手含笑,稍微解釋了一下:“馮公,你中計了……中了賊人張三的攻心之計。”

    “怎麼說?”馮無佚也正色看向了對面這個南陳遺族。

    “其實很簡單……是天時。”站在那裡的陳斌認真向身前老頭解釋道。“賊軍主力是在河北不錯,二十五營兵馬也不錯,但黜龍賊的根基畢竟還在東境,東境八郡的物資後勤、民夫兵員,包括一直延伸到淮西六郡的兵馬軍械修行者,都不是隻佔了三成渤海、三成平原的河北區域可比的,他號稱能在般縣穩坐,與我們對抗的底氣,其實還是靠身後的東境支援,那麼這個時候河上交通就是要害了。”

    馮無佚捻鬚頷首,這話確實沒毛病。

    “之前冬日封凍,大河如履平地,南北一體,物資兵馬說來就來……平心而論,人家八郡之地不是吹出來的,真要打,便是打贏了,那也是慘勝,也壓不住戰後的河北局面,所以我家大將軍那個時候選擇避戰。”陳斌繼續言道。“而現在不得不出兵,乃是因為此時正是河上與海上凌汛,南北隔絕,既不通船,也難立浮橋,便是凝丹高手若是水平不高,怕都難過來……這個戰機馬上就到,且只有半個月,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掉的!”

    “老夫委實沒想到這一層,薛大將軍不愧是用兵名家。”馮無佚仔細一想,果然如此,卻是旋即醒悟。“所以,那張三是明知道你們此時要去,才故意在傳單中那麼說,就是為了擾亂軍心人心?”

    陳斌頷首,薛常雄也趕緊頷首。

    “可是……”馮無佚想了一想,蹙眉再問。“可是,地方上全都反對,也是事實……我問了許多地方官,他們都說大軍過境往返,耽誤春耕,恐怕也不是全都中計了吧?這些郡守、縣令、都尉、郡丞,都跟我一樣不知兵嗎?”

    陳斌並不應聲,只是去看薛常雄,看到後者裝死,這才無奈朝馮無佚笑道:“馮公……我只問你,眼下河北局面,是軍事重要還是民事重要?不把賊人攆過河去,只怕河北永無寧日。”

    這就是承認,大軍過境肯定會耽誤春耕。

    另一邊,馮無佚也不蠢,在那位聖人跟前幾十年的人怎麼會蠢?所以他很快意識到,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

    那個曾與自己同行的張三郎的言語,恐怕的確是真的,一點虛言都無,但他也應該的確遮掩了凌汛期這個對他極度不利的事實,而且明顯有趁機離間、造謠、動搖人心的隱藏惡意……甚至可以說,效果顯著;

    地方官們的態度也沒什麼問題,春耕被耽誤,就算是此戰勉強贏了,等到青黃不接的時候,老百姓怕還是要造反,還是要所謂“盜賊”滿地,到時候都是他們的責任和辛苦,何況,他們因為河間大營肆無忌憚劫掠地方,因為張世遇之死,因為樂陵一戰河間大營的撤退,也已經存了很大怨氣和憤恨,那也是實話;

    河間大營這裡就更不必多說了,賊人張三已經分析的很到位,薛常雄大將軍是個典型的關隴軍頭,眼裡只有兵馬軍隊,所以,跟地方官們多少還願意注意平民相比,他更加傾向於直接對軍隊起到充實作用的豪強勢力……更不要說,還有一個凌汛期的說法可以遮掩一切。

    這三方,張三可以不管,但其餘兩家,包括已經做出選擇的豪強跟老百姓,卻都是要團結的,否則朝廷何以還能是朝廷?賊人何以只是賊人?

    猶豫和沉默了片刻,就在薛常雄明顯不耐的時候,馮老頭再度開口,卻是越過了陳斌,正色向薛大將軍發問:“大將軍,如果非要此時出兵,能不能儘量約束軍紀呢?長河縣的事情,我親眼見了,百姓被劫掠後,冬日無依無靠,居然只能去投奔賊人。還有張太守的事情……”

    “馮公,你在胡說什麼?我為國盡力,你卻要計較這些嗎?你莫忘了,我也死了一個兒子,兩個愛將,廢了一萬精銳!怎麼罪過都是我的了?”一言既出,薛常雄勃然大怒,彷彿被蟄了屁股的蛤蟆一般拂袖而起,但到底沒有走出去,只是走到堂門內側,負手轉向一邊,然後面壁無聲。

    馮無佚怔怔看著此人,然後起身跟上,勉力從後方來勸:“大將軍,大局不比以往,河北這裡,需要儘量安撫人心才行。”

    薛常雄只是一聲不吭。

    監軍司馬陳斌無奈,也只能再笑著跟上來:“馮公,什麼投奔賊人?自古軍民是敵非友,哪裡不一樣?這件事,分明是黜龍幫陰狠一些,佔據塢堡之後,把多餘的人攆到東境一帶屯田為官奴,或者乾脆賣成私奴,只是善於言辭,故意煽動人心罷了。”

    馮無佚回頭認真解釋:“東境是廢奴的,非但不會賣官奴,而且還會盡量開釋官奴,贖買私奴。”

    陳斌怔了徵,繼續來答:“這都是那張三對外的虛言……此人計謀多端,慣常說謊。”

    “便是說謊,可大家若是信了,又如何?”馮無佚嚴肅反問。“地方官、老百姓,往來客商,都願意信,那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