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百三十四章 猛虎行(5)

    陳斌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馮公,官軍和賊人,你竟然要信賊人嗎?”

    話到了這份上,馮無佚徹底無聲。

    無奈之下,老頭只能朝背身的薛常雄拱拱手,然後走了出去,陳斌見狀趕緊去送。

    而人一走,一直侍立在門外的薛老七薛萬全便忍不住入內詢問:“父帥,一個罷官的老頭罷了,何至於受他的氣?”

    “你懂什麼?”薛常雄轉過身來,往堂上去坐,有些不耐的甩下了手。“馮老頭再無官職,那也是聖人的私人,而我們薛家作為外來戶,之所以能掌握河間大營,控制二十餘州郡,還不是靠著聖人那張破爛招牌?所以馮老頭再怎麼可笑,也算是跟我們一列的一個人物,不能輕易推辭。”

    薛萬全若有所思。

    薛常雄見狀,卻忍不住壓低聲音繼續來教育:“除此之外,樂陵丟了張太守,也真的是猝不及防,馮老頭只在御前打轉,有些話不對歸不對,但現在河北的世家大族跟地方官都不滿我們,都盯著我們看,也是實話,也不能太過頭了……這也是我要早早出兵決戰的緣故。”

    薛萬全只是感慨:“父帥深謀遠慮,看的清楚。”

    薛常雄搖搖頭,懶得多言:“趕緊的吧,速速去準備出兵事宜,不要耽擱!”

    且不說薛常雄如何教子有方,另一邊,馮無佚碰壁而出,也是有些沮喪。

    但出乎意料,那薛常雄的那個心腹陳斌,之前在堂上咄咄逼人,只是問軍事民事哪個重?喊官軍賊人信哪個?如今一路送他,倒居然言辭禮貌,一點禮數都沒失。

    與之前堂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很快,馮無佚便曉得對方為何如此了。

    “馮公,有件事情想問問你……你自江南來,不知道彼處風貌眼下如何?”來到府門內的一側拐角裡,眼見著周圍人都在忙碌,陳斌趁機開口。

    馮無佚打量了一下對方,這才想起此人居然是前陳皇族,便不由一聲嘆氣:“我也不瞞閣下,也瞞不住……江南不是很好,江東江西都有造反的,南嶺那位和立千金柱的那位意向不明,兩位平叛的大將軍雖都是宗師境地,卻根本不敢深入山區,只是反覆拉鋸。”

    陳斌攏著手笑了一聲:“這麼說來,彼處士民豈不是比河北還慘?”

    馮無佚當場怔住,因為這話說的極對,但似乎又明顯不對勁。

    “馮公在揚州也這般愛惜百姓嗎?”陳斌繼續微笑來問。

    馮無佚只覺得自己在初春寒風中微微一個趔趄,居然有些搖晃之態,但很快此人重新就站定了,然後就在大將軍府門前拱手俯身,懇切以對:

    “沒有……老夫現在很慚愧。”

    陳斌原本似乎是想嘲笑,但看到對方這個姿態,反而覺得沒意思起來,只是負手來笑:

    “馮公……你何必呢?你一個河北人,當年作為降人被點到大興,靠文筆,也是靠家世不上不下,這才走了運道入了當今聖人的潛邸,總該明白,在關隴人眼裡,河北人也好,江東人也好……就像那張三的單子上說的,不算人的。如今薛大將軍在這裡,事情無外乎就是這樣,剛剛我問你,是從官還是從賊,從民事還是從軍事,其實還有一問沒好問出來,你是從上面的關隴呢還是從下面的河北呢?”

    馮無佚枯立當場。

    “不要怪在下刻薄,因為朝廷一直是如此,只不過之前老百姓勉強還能活,你我這般勉強還有一碗羹,而眼下,這日子緊巴起來了,大家不免原形畢露。”說完,陳斌拱拱手,轉身回去了。

    馮無佚依舊立在原地,許久之後,方才失魂落魄走出最後一道門,爬上了外面等著的一輛車子。

    趕車的,乃是馮無佚四子,族中五郎馮憚,此人扶著親父做好後,順勢來問:“父親,咱們接下來去何處?”

    “回信都。”馮無佚回過神來,平靜以對。“回信都。”

    馮憚一時不解:“父親不是說要代替張世遇為河間大營跟地方上牽線搭橋嗎?怎麼來了就走?那薛常雄沒有委任?”

    馮無佚勉強笑了一下:“區區一個河北人,如何有資格做橋……最起碼也得是晉地世族才行。”

    馮憚愣了愣,哪裡還不懂?便也跟著苦笑一下,卻又勉力安慰:“如此,父親只回家中安坐便是,再不問這些,也省的受氣。”

    “難!”馮無佚半臥到了車內,也不知道是在說主觀上難還是客觀上難。“難!”

    馮五郎不再猶豫,轉過身去,催動馬車離開了此地,卻是連河間本地的宅子都沒回,只按照父親吩咐,徑直出城歸信都祖宅去了。

    這邊馮無佚黯然而去,不說心灰意冷,最起碼也算是延續了歸鄉以來的連續刺激,而另一邊,陳斌應付完了這個老頭,回了大將軍府,卻是忙碌了起來……其實,馮無佚來之前,薛常雄便發佈了整軍、進軍的命令,便是河間這裡的人,明日也要開拔的。

    而其中,陳斌身為河間大營的監軍司馬,按照規矩,本該是朝廷鉗制薛常雄的手段,這兩年反而因為配合無忌,甚至堪稱是無條件服從與放縱,成為了薛常雄最信任之人,視為智囊兼心腹的,自然更是忙碌。

    一直忙到天色徹底黑下來,陳司馬復又婉拒了薛四郎吃酒的邀請,這才離開了將軍府,往歸家中。

    說是家中,宅子也挺大,美妾柔婢也不少,但並無真正妻兒,如今出征在即,更無閒心享受,只是讓人做了飯,燙了半壺酒,然後便欲自斟自飲半頓,早早歇息。

    不過,酒水剛剛斟下,房頂上,卻忽然有吟誦之聲自寒風中傳來。

    陳斌擺手讓侍女們離去,然後一手扶案,一手握住佩刀,水藍色真氣也輕輕湧動了出來,卻又只是在側耳傾聽。

    正所謂: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首小詞,屋頂之人反覆吟誦了三遍,這才一聲嘆氣:“長沙王,這詞格調如何?”

    陳斌怔了下,收起真氣,冷笑一聲:“狗屁的長沙王!謝鳴鶴,你莫不會以為我還能以這個姓氏為榮,想著光復南陳的什麼偉業吧?我須不是瘋子!”

    話至此處,此人頓了一頓,卻又繼續笑道:“不過,詩詞是好詩詞……是你做的嗎?”

    “抄的。”屋頂上的人忽然落下,出現在了門前,赫然正是江南八大家少有的高手謝鳴鶴,而其人負手而入,也不行禮,只是昂然來問。“陳公子,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