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河行(16)

  “年紀大了,比不得你這般年輕,記性好。”

  “倒不是記性好。”張行感慨以對。“其實我也忘了,只不過前幾日走訪鄉里的時候,遇到許多淮西流民,從那裡梳理了不少信息,裡面恰好有宋義的……李公還記得吧,他跟定陶令劉賁一起當場發了血誓,等送祖母回去,便要再來投軍,殺了我們以報父仇。”

  “那他……如何了?”李樞不免微微正色起來。

  “死了。”張行喟然道,甚至好像有那麼一絲傷感。“按照逃過來的流民說法,劉賁不知道,宋義的確是後來投了軍,但既然投軍,怎麼可能想往哪邊就哪邊?便先跟著淮安郡卒對付伍大郎他們的南陽義軍,九死一生活下來了,然後也做到了一郡副都尉,結果江都對兩淮索求無度,淮右盟一起事,淮安也陷進去了……先是逃到桐柏山裡,然後淮右盟又壓不住地方,他就又下山帶人反撲了兩個縣城,遙升了郡中都尉,結果杜破陣一急,就派了自己最出色的義子闞稜領著一萬太保軍親自過去,兩戰後抓住,直接斬首示眾了。”

  李樞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便是身後的許多頭領也都有些唏噓……不管如何,哪怕當時張行便當面呵斥過,但按照傳統來言,宋昌忠臣孝子的形象確實很深入人心,而現在,他的兒子也以這麼一個形象出現在了視野中,不免讓人感慨。

  可以想見,張龍頭此番言語,應該也是要將重心放在此處了。

  卻不知會怎麼發揮。

  “我今日說這個,倒不是說感慨什麼忠臣孝子,大魏的忠臣孝子,有什麼可計較的?”張行望著上方城門樓濟陰二字的石刻,明顯神色黯然。“我計較的是,我當日看宋昌死的那般乾脆,宋義又那麼真情實意的,我還真以為會跟他們戰場相逢,到時候既斷其父,亦了其子,豈不痛快?就好像宰了張含、殺了高江一般有始有終。但亂世之中,即便是這般深仇大恨,也不是你想捱到跟前送死就能送到的……”

  說著,張大龍頭終於挽著對方的手往城門內緩緩而行。

  “確實如此。”李樞莫名有些心亂,因為他有點把不住對方的脈了。

  “而且,這事也就是個引子,關鍵是,恩也好,仇也罷,類似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張行邊走邊說道。“李公記得吧,我二徵時傷了腦袋,基本上什麼都忘了,逃回來的時候又遇到地震,腿也因為真氣使用過度給弄麻了,又下雨,結果只有一個紅山那邊的袍澤願意帶著我,把我背了出來……那時候,那個袍澤於我而言,便是山、便是河,我就想著,不管這個世道怎麼樣,肯定是要跟這個兄弟共富貴、同患難的,接下來這輩子可能都要順著他的生活往前蹚出一條路來……結果呢,遇到第一個村子,另外兩個逃兵想留下來當山大王,在村裡作威作福,我和那兄弟就不許,一場火併,四個人死了三,我揹著他屍首從山裡出來的時候,人都木了,你跟徐大郎親眼見過的。”

  “怎麼可能忘記?”李樞幽幽來答,不管對方如何,是存著什麼說頭還是單純敘說往事,他都已經調整好了心態。

  與此同時,默契的與其他人落在身後十來步遠的徐大郎神色也複雜起來,因為他想起了一段類似開頭的對話,只不過那是他跟自己姐夫雄伯南之間的。

  現在想想,如果那時候能更坦誠點,從雄伯南那裡開始就把話說清楚,學的坦誠一些,今日的禍事,不敢說躲開,最起碼境況會不會好很多?

  此時,眾人已經紛紛越過門洞,隨兩位龍頭入得濟陰城。

  得益於之前的驟雨,街上原本的攤市早已經收的乾淨,數百號人走來,倒是沒有遇到什麼不便場景,也沒有誤了別人的事。

  不過,這也讓前面兩位龍頭的交談更加不可遮掩。

  “那時候吧,說實話,我雖說了幾句大話,但其實是根本沒在意幾位的,不管是李公你們還是家妻那裡的靖安臺隊伍。”張行繼續挽著對方手緩步緩言道。“因為當時的心思,全都在我那個袍澤的屍首上……念頭很清楚,這天地間已經沒別的事了,人死了,總得把他死前交代的事情給做了,送他回家安葬,入土為安,然後再說。”

  李樞沉默不語,跟身後許多人一樣,只是認真傾聽。

  “但是,走到他家門前後才發現,夜裡起山洪,他家早不知道幾個月被滑坡給埋了。”張行明顯語氣淡漠起來。“當時為這個,真覺得天都塌了,因為天下雖大,我既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也不曉得往何處去,更不知道自己能做點什麼,這個時候,是家妻提前發現了狀況,然後帶著秦二等在那裡,將我提溜回了這人世間。

  “接下來,就是東都,東都只待了兩年,但事情卻不少,殺過人、也救過人、也辦過案子、也樹過敵,還租了套小宅院,南衙相公也見了,北衙督公也見了,反正活的有點人樣子了,當時就想,我這輩子,好的壞的,可能就是跟這些人一起來廝混吧……便是私下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遂了心願能入南衙,也一併想了扶持李定秦寶做個大將軍。

  “可是,不要說三徵一來如何,只我自己慢慢的就發現,這天下看起來穩妥,其實早就內裡被掏空了,土崩瓦解,就在眼前,於是三徵就來了……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不是說昔日兄弟分彼此,而是說,好多人,我曾以為會跟我繼續言語,繼續廝混,繼續仇讎的人,忽然就沒了!”

  聽到這裡,後面許多人,包括謝鳴鶴、陳斌、崔肅臣、房彥朗這些不用想就知道有類似故事的人,但又不只是他們,許多人心頭都或多或少一顫。

  而話至此處,張行也捉著手扭頭去看李樞,言辭誠懇:“李公,你能懂我的意思嗎?你咬著牙救下來當妹妹養的逃犯餘孽,一下子沒了訊息;你原本以為是你仕途路上最大的阻礙偏偏又一直挺照顧你的半個上司,忽然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溫柔坊裡曾為你解過圍的都知、給你端了一年茶水的官奴,你費了老大力氣救過的一個懷孕妾侍、跟你鬥智鬥勇差點把你弄得灰頭土臉的中郎將、附庸風雅的行賄對象、你覺得特別有趣可能將來會有一定成就的江湖豪傑,甚至,只是你經常路過天天看到的街坊,忽然就沒了、死了,就整個斷了……

  “所謂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李公啊李公,你曉得我的意思嗎?你經歷過此類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