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十三章風雨行(23)

 
什麼大內御用,又不是沒扔過,當年太后跟這位王督公丟的更多!

 
而且,這次沒必要便宜了黜龍賊,所以乾脆全都扔進渙水口,堵塞河道。

 
趙行密本能覺得不妥……畢竟,渙水是經過多次疏通的,是貫通中原、東境、江淮的一大渠道,這沉了渙水口,南北交通的東線就斷了,只能從漢水了……於是便努力來勸。

 
趙張二人,到底是趙行密修為更高,政變時出力更大,主導型更強,故此,張虔達雖然覺得對方裝模作樣,但還是忍耐,答應只將物件扔下,不做多餘處理。

 
於是乎,折騰了半日,終於上路,卻是讓小皇帝與太皇太后下了船,共乘了一輛帷帳牛車,百官中幾位年紀大的也都乘車,其餘宮人內侍,包括百官中的低階者,皆步行隨行。

 
一開始牛督公還有些想維持皇家體面,但是趙行密認真說與他聽後這位宗師督公也同樣無奈……如果皇家體面這個時候只能用內侍們在爛泥裡來換的話,那就沒必要了。

 
就這樣,折騰了許久,終於棄船換車,等王焯跑過來跟太后與皇帝匆匆見了面,行了禮,然後正式啟程時,已經是中午時分。結果,那幾輛車子走了不過七八里,壞了一輛還好說,扔那兒就行,關鍵是這幾輛帷車上的絲綢質量過於好了,以至於車頂上很快就存滿了水,再一晃,立即就把車上的人給澆了個透。

 
幾位年紀大的文官先受不了,乾脆撤了車上的帷幕,淋著雨趕路。太后也被澆了兩次,又不好撤了帷帳,小皇帝無奈,只能在牛車上站起身來,伸手撐著車頂帷布,替他奶奶做個人形的傘柄,偏偏他年紀小,耐力不足,站一會便要坐下,然後反覆來為,滑稽樣子引得兩側前方的人時不時回頭來看。

 
最後,還是牛督公看不過去,一股長生真氣盤了過去,從外面蓋住帷車,方才讓小皇帝能坐下。

 
這還不算,走了一下午,因為行程過慢,到了天黑的時候,居然沒有趕到預定的營地……這個環境可不敢露宿淋雨,於是眾人不得不冒雨趕起夜路。

 
然而,這一走,怨氣可就來了,尤其是禁軍的六千人。

 
捱過一晚上,半夜來到宿營地,張虔達立即就跳腳,說明天要扔下這些累贅和雜牌降人自行西進,反正護衛皇帝的活應該是那什麼知世郎的。

 
趙行密便來勸,說現在皇帝周邊內侍軍與知世軍都是降人,不能把他們單獨留在最後云云。

 
張虔達愈發氣悶,只是勉強答應。

 
趙行密無奈,臨時寫了封信,讓人提前送往前面,要求司馬進達弄一封司馬化達的正式丞相手令來,好對張虔達做約束,畢竟,他只是孤身到後面,這邊的禁軍都是張虔達的人。

 
而這封信送出去,回信的手令卻居然隔了快兩個整日,也就是五月初八日晚上才到,這個時候,隊伍拖拖拉拉,居然才走出五六十里,距離梁郡最南端的轉折點還有一大半路程。

 
這個速度,放在平日裡行軍簡直想都不敢想。

 
然而,趙行密將手令遞交給早已經焦躁到一定程度的張虔達後,稍一思索,居然失笑:“這麼一算,咱們走的不慢了。”

 
張虔達在火堆旁單手接過手令,卻只看了幾眼,便隨手扔進了眼前的火堆裡,然後冷笑以對:“你在這說什麼風涼話?敢情不是你的兵,你不心疼?”

 
“就是因為曉得我的兵其實也這樣,這才笑的。”趙行密略顯無語的解釋道。“你算算就知道了,手令裡說,他們已經進入梁郡,還有兩日,也就是估計明日到譙郡南頭的山桑縣休整,那假若以山桑為標的,咱們三天大約走了三成的路,可其他部隊呢?他們花了幾日?”

 
張虔達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給出答覆:“最前頭的最快,四五日就到了,正經的行軍流程,往後,以司馬丞相他們為準,卻走了七日……咱們可能要十日……大家越來越慢,都不好走。”

 
“不是慢的事。”趙行密無奈道。“我還是憂心黜龍幫,部隊被雨淋成這個鬼樣子,若是黜龍幫來打,咱們如何抵擋?”

 
“抵擋個屁!”張虔達脫口而對。“咱們淋雨,他們不淋?為什麼把我們放在最後,不就是擔心跟之前那段路一樣摩擦嗎?可你看看,這幾日可有人來?我說句實在話,這雨是招人厭,但人家跟三輝一般都是一視同仁的!”

 
趙行密想了想,點點頭:“這倒是實話。”

 
其實,趙行密心中所想的卻是更復雜了一點……他覺得,黜龍軍退到人家自家的城市內休整,肯定比眼下禁軍這個鬼樣子要強,真要是再來襲擾,那相較於前段時間對抗佔優的局面,現在的禁軍肯定要吃大虧的……但是,雨下成這樣,卻基本上確保了黜龍幫不可能在五月之後再有休整好的成建制援軍南下,這就確保了禁軍的總體戰略性安全。

 
所以,這雨確實是公平的。

 
只不過,這個思路就沒必要細細跟情緒不好的張虔達再說了,省的這廝無端生事。

 
一念至此,趙行密便起身告辭,往營地中做巡視去了。

 
說實話,儘管這幾日他一直都在留意,但每次探查禁軍的後勤保障時都會心驚肉跳:

 
三個人才能分到一個帷帳,還基本上是溼透的,只是大家背靠背躲雨取暖,病號在裡面更是隻能苦捱。

 
鍋倒是齊整,十人一口鍋少有損壞,但嚴重缺乏燃料,這點真沒辦法,因為沿途城鎮的房子都被前面禁軍給拆光了,營地原本的柵欄也被刨了燒掉,周圍野地裡全都是綠色,根本就是找不到燃料。

 
糧食一團糟,而且趙行密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模式的糧食損耗——按照大魏禁軍規制,除了集中的後勤運輸外,還要每人背一個麩袋,裡面裝個十來斤磨好的麥麩、米粉之類,一則為了行軍方便,二則為了軍士能及時快速得到補給,結果現在全都被雨澆透,繼而泡脹,有的從裡面發熱發黴,帶著一股餿味,不怕死都還能吃,最讓人發懵的是,居然有整個袋子被撐爆掉的情況。

 
錐子、鉗子、矬子、鑽子都還好,火石是十不存一。

 
牲口還有,但基本是都已經淪為馱獸。

 
鞋子是損耗最嚴重的,按照東都時的條例,禁軍本來每年可以有三雙靴子,兩雙六合靴,一雙冬靴,但在江都荒廢四年,六合靴基本上只有軍官才能每年發了,所以軍中都是舊靴子,很多人都穿草鞋……這倒不是連布鞋都不發,實在是布鞋禁不住泥路糟蹋,軍士們乾脆將布鞋掛在身上……而現在趙行密細細來看,卻發現連草鞋都艱難了起來,因為路邊沒有那種堅韌的長草了!

 
這一點都不荒誕,禁軍折返,拋開一頭一尾兩萬多人,中間的核心禁軍主力也有足足五六萬,加上隨軍的百官、宮人、內侍,還有得到了軍士待遇的工匠,以及新降之人,十萬人總是差不多的,這些人未必是沿著一條官道走,也未必會蓄意屠城、掠奪什麼的,卻足以對沿途城鎮以及自然環境造成巨大破壞。

 
這點從毛人皇帝獲得毛人這個外號的過程便可見一斑,那時候天下太平,各地都有倉儲,官道平整,可幾萬人沿著天下腹心之地走一遭,便足以造成巨大的不可逆的破壞,遑論眼下。

 
但趙行密不是個心懷天下的人,他只憂心自己的處境,而現在又因為在禁軍這艘大船上,所以憂心禁軍的處境。

 
在營地裡探查完畢,這位剛剛做了一個多月右威衛將軍的禁軍宿將,並沒有直接去睡覺,而是停在了營地的西南側,站在那裡發呆……雨水毫無意義的稍駐,吸引趙行密的是自彼處飄來的零散霧氣。

 
其人望著霧氣,始終難以放下心中忐忑。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禁軍現在看起來強大,但別人不知道,他不知道嗎?

 
內裡自是千瘡百孔。

 
從今年春末開始,禁軍依次經歷了最出色大將的出走、弒君、一次平叛和一次暴亂,然後迎來了一位只知道奪權的丞相還有忽如其來且又來源駁雜的降人,現在又經歷了上百里戰線上的騷擾,以及眼前最麻煩的梅雨。

 
至於內部山頭林立,大小軍頭相互妥協、對抗、抱團,就更是傳統藝能了。

 
這些東西,加上四年的蹉跎,使得原本傲視天下的禁軍戰鬥力大打折扣。

 
這一點,禁軍內部的人都知道……只不過,為什麼其他人都只是煩躁不安,而他趙行密卻憂心忡忡呢?

 
原因不言自明,主要是之前駐紮在淮口以及更早之前與黜龍幫交手的經歷,讓趙行密意識到,黜龍幫不好惹,而且上上下下都不好惹,文的武的都不好惹……他很懷疑,黜龍幫會不會看清楚禁軍的“大打折扣”,然後忽然咬過來!而且,當黜龍幫真的咬過來的時候,禁軍到底能不能支撐?

 
畢竟,其他人都覺得,就算是禁軍戰鬥力大打折扣,可主力尚存,對付一個剛剛在河北打過大仗的黜龍幫還是沒問題的,或者說,大不了閉著眼走過去嘛。

 
這個霧起的真不是時候。

 
“這霧可有名了。”

 
就在這時,王焯忽然出現在趙行密的身後,主動解釋。“據說是當年青帝爺除去了淮水原生的真龍,以至於淮水無主,呼雲君原本在江口盤桓,聽到消息後便想佔據淮水,結果來到這裡,卻發現赤帝娘娘祖上一位妖族聖主已經到了淮水南岸的塗山,還要以彼處為據點,疏浚淮水,擴展良田……呼雲君曉得這個妖族是要大氣運的,委實無奈,只能躲到塗山上,長呼三息而走,從此塗山,還有塗山對面的淮水北岸,便常常起霧。”

 
趙行密回過頭來,眉頭皺得發緊:“王公公也信這些故事?我怎麼覺得這霧氣是西南邊的三汊澤冒出來的呢?水汽又重,天又熱,雨一停就出霧吧?”

 
王焯大笑:“我也覺得是三汊澤冒出來的,只不過看到趙將軍深夜皺眉,才說了個典故。”

 
趙行密聞言非但不笑,反而更加嚴肅:“我前日早上的時候,竟不知王公公這般待人隨和。”

 
“此一時彼一時也。”王焯怡然自得。“那時候我們內侍軍剛剛把糧食交給了前面的司馬丞相,若是當時我再稍微軟弱一點,說不定就要害自家兒郎真去拉縴,現在連車子都壞的差不多了……事到如今,總不能讓我們內侍軍扛著禁軍走吧?那自然就能與你趙將軍說什麼霧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