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十二章風雨行(22)

            進入五月,梅雨開始肆無忌憚的展示自己的威力,潮溼、泥濘、瘙癢、酸臭、冷熱不均、疲憊與疾病或多或少的侵襲了所有軍營與行軍隊列。

到了這個時候,什麼名師大將,全都敗下陣來。

黜龍軍前頭那幾個營裡最喜歡亂跳的,再不能逞能,單通海、伍驚風、劉黑?、夏侯寧遠、伍常在幾營全都蔫掉,範望、曹晨等河北騎兵營也都不敢再四處亂竄,反倒是李子達、左才相幾營,因為從上到下本地人頗多的緣故,算是熟悉並善於應對氣候,反而維持著活躍。

這個情形,大大刺激到了李定李龍頭,在張行重新南下抵達戰線之前,他幾次三番進入渙水下游區域,有時候是徐世英隨行,有時候是雄伯南隨行,以圖近距離觀察前線黜龍軍與禁軍的狀態,而得到的結果也讓他更加心癢難耐……原因不言自明,相對於佔據了半?主場優勢的黜龍軍,倉促啟程的禁軍對梅雨的應對能力更差,遭遇的困難也更大,部隊的削弱也更明顯。

更不要說,隨著雨水漸漸累加起來,淮北各處的淮水支流都在漲水,這使得自東向西運動的禁軍天然會前後脫節,而南北往來的黜龍軍更容易抓住戰機。

一句話,即便是早有預料,但是黜龍幫還是低估了天威,而且高估了禁軍的後勤保障能力。

時代不一樣了,大魏沒了,倉儲都只剩碎成渣的陳糧了,考驗所有人的東西也都變了。

五月初四日晚,聞得張行日夜兼程折回芒碭山,李定也即刻從前線折回,向張行當面說明了情況,並提出了正式的軍事建議:

“現在的情況是,首先,咱們二十五個營的部隊主力已經全部來到左近,剛剛離開芒碭山,正往渙水中游稽山周遭進發。

“其次,禁軍各部因為遭遇梅雨,行軍鬆散拖沓,其主力部隊前鋒已經離開渙口鎮三日,後尾還有部隊尚未離開渙口。他們的前衛吐萬長論已經到達了更西面的淝水口,而後衛魚皆羅遭遇後勤困難,卻還在徐州西南艱難跋涉。

“再次,禁軍主力為了躲雨和取得補給,明顯是準備先沿著渙水到譙郡,再做轉向,相當於我們面前拐了一下,將腰部對著我們暴露了出來。

“這樣的話,等禁軍主力中段抵達譙郡最南端準備離開渙水轉向時,我們的部隊應該已經在稽山一帶到位,到時候即刻發兵南下,就在渙水截斷禁軍,然後配合前線十五個營,兩面包夾,便可將禁軍主力渙水東岸一部一舉吞下,然後反過來從容逼降魚皆羅……

“這個方案的好處是,打的快,打的猝不及防,只要迅速解決戰鬥,禁軍剩下的部分和東都是來不及做反應的,來得及以後怕是也不敢做反應的。”

張行目光落在了對方身下斷斷續續滴落的雨水,一聲不吭聽對方說完……其實,他還沒有聽完就已經意識到,這個計劃,比之他在河北收到的概念性計劃更加清楚明確,而且李定的態度也說明對方是經過認真考慮後才做出的計劃,最起碼李四本人認為這個計劃是有充足可行性的。

當然,如果李定認為這個軍事計劃有充足可行性,那張行自然也會認可它的可行性。

此時,已經是二更天的夜裡了,外面雨水淅淅瀝瀝,甚至能聽到從懸崖上流下的水流聲,尚有些混亂的芒碭山聚義堂上燈火通明,此時只有張行、範六廚、秦寶等寥寥幾人來聽李定言語,其餘巡騎、文書、參軍等隨行或留守人員皆在忙碌,至於張世昭,因為年紀大了太累,一到此地便去下面的仙人洞休息去了,根本沒有喊他。

在幾人的注視下,張行只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便給出了答覆:“發巡騎信使出去,能在明晚之前趕回來的所有頭領都要回到此處,咱們一起舉手決斷是否開戰。”

一言既出,聚義堂轟然亂作一團,李定則定定望著自己這個好友,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心情?

感激對方的快速反應與迅速決斷?

還是鄙夷對方對開戰的猶豫不決,將主動權推給所有前線頭領?

而很快,聰明如李定便醒悟過來――張行個人還是牴觸作戰,但卻從軍事上認可這個作戰計劃,所以才會如此。

一念至此,李定決定盡最後努力來嘗試改變對方的態度:“張三,不要擔心戰損,現在來看,局勢比預想的要好,而按照這個方案來,便是有戰損,我們也能在戰後通過俘虜和擴張,迅速把損失補回來,甚至得到更多。”

“我信你。”張行點點頭,雙目有些充血。“但是我怕的不止是損失太重,也怕這個。”

“也怕這個是什麼意思?”李定一時不解。“這個是哪個?”

“就是怕自己人死太多,也怕人死後補進來許多禁軍。”張行平靜以對。“李四,你自己說,就這些禁軍,便是降了,也果真可靠嗎?無根之募軍,安家在東都,一輩子最精華的四年廢在了江都……幫裡總共五六十個營,十來萬人,要是死了兩三萬再補進來兩三萬這種禁軍,值得嗎?”

李定愈發不解:“軍隊的事情,缺了補上,然後嚴明軍紀、訓練得法,能用就行……便是憂心他們會軍心不穩,先打散了補進去,然後過幾年再慢慢換成新兵,將他們打發出去便是,何至於為此患得患失到這種地步?”

“李四,咱們黜龍幫的軍隊不止是用來打仗的。”張行沉默了片刻,給出了最終答覆。“具體來說就是,在這之前,因為打仗的緣故,幫就是軍,軍就是幫;而現在,黜龍幫已經有了根基,又建了大行臺,正該將幫會從軍中擴散出來,重塑一個大的幫會;更不要說,禁軍一走,河北時機也到,打不打仗接下來大概都會擴張,到時候還要學以前的時候直接任用降人嗎?這些地方官和行臺官又從哪裡來?自然是從軍中來。所以,這個節骨眼上,軍隊產生大規模損傷,影響的不止是一時的戰力,而是整個黜龍幫的發展。”

這次輪到李定沉默了。

半晌,他才嘆了口氣:“你總有自己的道理,但我還是覺得,這仗不打可惜,而且只要打贏了,局面跟著開了,你想做什麼都更容易……更不要說,真打起來,未必有那麼多傷亡。”

張行點點頭,不再做聲。

李定也不吭聲。

沒辦法,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軍事活動有風險,誰也不敢做保證。而且事到如今,兩人再相互計較這些也已經無用,多少年都沒有改變對方的思想也不可能在這麼一日夜內促使對方改變。

所以,兩人也只好一起在這個潮溼的聚義堂中等候人來。

梅雨中,枯燥的等候過程無疑是煎熬的,但實際上,得到消息後紛紛冒雨折返的黜龍幫各路頭領、大頭領才是真正的遭罪。

張行沒有刻意隱瞞此次召集頭領們的原委,之前李定的反覆偵查與表態以及眼前的局勢,前線眾人自然也都清楚。

故此,五月初五,芒碭山外的路口,雨中飛馳的劉黑?一見到等在這裡的單通海,便直接抱怨起來:“單龍頭!各處都在行軍,雨下成這樣,死的活的全都泡爛了,李龍頭是發什麼瘋,非得逼著首席這麼著急把人聚起來?我這般修為和馬術,路上都栽了一匹馬!”

“不要抱怨。”單通海當場皺眉,等對方下馬過來後卻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對,復又在雨中解釋。“無論如何,還沒開戰,首席跟李龍頭願意開會商議,便是好事!”

劉黑?只是胡亂點頭。

單大郎見狀,卻又不解:“黑龍,你不是一直想打嗎?照理說該高興才對吧,如何這般不滿?”

“我是想打,卻信不過李定。”劉黑?毫不顧忌已經到了芒碭山,張口就來。“這李定是什麼人,一個降人,也未見本事,憑什麼他說打就打?憑什麼他說怎麼打就怎麼打?我不服!”

單大郎恍然,卻又有些無語:“若是這樣,你想如何?”

“自然想單龍頭?做第一線,徐大郎做第二線,我來做先鋒!”進入芒碭山特殊地形下的山內,劉黑?聲音越來越大。“張首席自家做主帥,在芒碭山或者稽山坐鎮,便可以指揮若定了!”

“張首席也未必擅長指揮這麼多兵馬。”單通海再度皺眉更正。“平素都有馬分管領著參軍們為他謀劃的,現在馬分管不在,只能依仗李龍頭……之前咱們的軍陣都是李龍頭幫忙籌劃的,人家是有真本事的,而且蒲臺那邊幾位頭領,也對李龍頭服氣。”

劉黑?聽到這裡,終於有些不安,趕緊不再說李定的事情,同時語調也降了下來:“不管如何了,咱們總該要打的,這點應該是一樣的。”

單通海沒有吭聲,只是牽馬入了仙人洞。

仙人洞是芒碭山內部的自然山洞,原本在芒碭山內並不顯眼,但是當二十多個營於梅雨季節彙集過來以後,卻成為了儲存物資的最好去處,後來被雨磨病的人一多,又變成了傷病員修整外加開小灶的地方。現在大軍已經啟程,此地自然成了最後一個天然營房。

反倒是聚義堂在懸崖頂上,又潮又不方便,只是空氣好一些。

這個時候是中午,已經有不少頭領抵達了,而劉黑?自稱路上累的不行,卻在進入仙人洞後第一時間四下竄動串聯起來,一意鼓動開戰。

且說,周遭四十個營,便至少有四十多個頭領,其中二十五個營就在芒碭山附近,都是上午便抵達……這也是張行召開前線會議的條件所在,而以劉大頭領的活力,理論上自然可以在這些人中如魚得水,但實際上,這位黑龍一頭扎進去以後,卻發現諸位頭領來源五花八門,連他都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