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十三章風雨行(13)


  正所謂:“山中無歲月,世上已千年。”

  時間需要往前數日,位於東夷五十州北部名州出雲州的白有思並不曉得外面許多局勢發展,但到了四月初,還是及時知道了江都兵變,彼時她正在東夷王族大將王元德的陪同下登出雲港西面青雲山準備拜謁山上名勝青帝總觀。

  行到半路上,有私屬門客自山下匆匆來報後,王元德當場失態,然後猶豫片刻,就停下路程,轉到半山腰的亭子裡上告知了白有思這件事情。

  而白有思聞言,卻只是微微頷首。

  “白娘子,皇帝被殺了,堂堂陸上至尊就這般被自己的禁軍給圍殺了,你為何絲毫不亂?”王元德之前一直襬出一副貴胄風流姿態,此時卻有些慌張和不解。

  “我其實也是心亂的。”白有思有一說一。“只是這個時候亂也無用,乾脆不做理會好了。”

  王元德這才頷首,似乎是心理平衡了,繼而稍微恢復了神采。

  且說,這位東夷王族大將衣著華麗到過了頭,金冠玉帶香囊自不必提,身上的衣服居然是蜀錦所制,這在東夷根本是有價無市。而最離奇的是,性情似乎也溫順了不少,言談舉止和四年前戰場上的暴烈形象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竟真有幾分東夷貴種風流了。

  “不過,依著我看,這件事最大的麻煩是禁軍既殺了曹徹,必然北上,這時候說不定我們黜龍幫已經開始與他們苦戰了,我卻被隔絕在此,簡直荒唐!”白有思繼續懇切相告。“至於曹徹,死就死了,亡就亡了,有什麼可在意的!”

  話到這裡,立在亭子外的程名起與馬平兒一起回頭。

  王元德愣了愣,看了看外面兩人,然後猶豫了一下,正色來告:“白娘子,你這幾日也該弄清楚了,不是我推脫,而是你們的去留根本不是我們這些就在出雲的人能決斷的,而且我跟姓酈的也不對付,斷不可能聯手哄你……”

  白有思淡然頷首了:“我知道王將軍說的是實話。”

  王元德是出雲這裡的駐軍將軍,卻好巧不巧在黜龍軍的船隊被吹到這裡數日前才率領一支萬人兵馬移鎮過來,現在看管住了黜龍軍的那一萬多人馬;而姓酈的專指出雲太守酈求凡,出雲是東夷大州,尤其是治下出雲港面對渤海,直接對接北地、河北的貿易,卻不是臨時派來的,但因為掌握港口並接管了黜龍軍船隊的維修工作,相當於變相扣住了黜龍軍的船隊……這二人正是出雲這裡所謂東夷貴種裡的兩個實權派,也是將這支黜龍幫偏師給鎖住的兩把鎖。

  沒有船就沒法走,至於說為什麼要將船隊交出去……你得修船啊!無論如何得修船!

  部隊窩在這裡也要補給。

  什麼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就是了。

  平心而論,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東夷人對黜龍軍採取的行動看起來非常合乎情理而且務實:

  比如允許基本的物資交易,包括船隻修理、傷病員的治療等也都非常配合,只是要求以黜龍幫名義打欠條以大宗商貿抵款罷了;

  再比如這支萬人規模部隊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制,連軍官也不允許離開出雲港,但王元德、酈求凡以下軍吏,包括當地有品級的世族子弟,都對白有思以下的大小頭領保持了某種禮貌與熱情,經常邀請這些人飲酒赴會,也會適當邀請出城往周邊遊玩;

  還比如,監視、觀察自然是全程的,黜龍幫的船隊因為要修理被集中在了港灣裡,而部隊則被要求就地在城外某處山海野地裡建立營地屯駐,但這個過程中黜龍軍的營地卻得到了尊重,沒有誰趁機進入、要求管轄什麼的……一開始的時候王元德一度發文嘗試徵繳武器,但被白有思給直接拒絕後也不再堅持;

  除此之外,還有犯法了或者逃亡的黜龍軍士卒被處置時會請頭領旁聽等等等等……

  咋一看,這就是一個既防備又維持了某種外交面子的體面姿態。

  只不過,眼瞅著船修好了,人員休整好了,白有思提出要出發離開東夷回河北時,王元德與酈求凡全都顧左右而言他,問急了,就是船其實還沒真修好,或者近來海上有大風。

  現在則終於在私下承認,他們得到授意,不許黜龍軍離開。

  “不過若是這般,誰又能決斷呢?又為什麼要留住我們?留我們有什麼好處?”白有思頓了頓繼續來問,竟沒有許多驚愕之態。

  倒是馬平兒和程名起,幾乎是滿臉的不解,幾位陪同而來的本地東夷世族子弟,也多皺眉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是直接得了我們國主的旨意……不過白娘子也不必過於擔心,就像你說的,伱們黜龍軍一整個船隊,戰兵一萬,數千水手船伕,為了看管你們,我們也擺了這麼多人,徒耗人力錢糧,留著你們沒好處……所以,既沒有一開始圖你們的意思,那便是真有事要與你白娘子商議。”話到這裡,王元德頓了頓,方才繼續言道。“據我所知,再過幾日,應該就有人從王城那裡過來了。”

  “希望如此。”白有思也只能頷首,卻持長劍站起身來。“反正不能這麼拖下去……恕我直言,若是東勝國一心要與我們黜龍幫為敵,一開始趁著我們船隊損傷全軍無力之時便該請來你們那位大都督,來輕鬆覆滅我們,而若是暫時並不準備與我們為敵,便該早早放我們離去……這般拖下去,我們受困日久,怕是無人能忍,雙方不啻於開戰。”

  王元德笑了笑,沒有理會對方的威脅……只能說,數年光景,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外在性情,尤其是在政治鬥爭複雜頻繁到極致的東夷這裡,他早就不是當日戰場上直接威脅大宗師的那個年輕王族近支子弟了。

  這次,對上一位“可能宗師”他都足夠尊重和圓滑。

  然而,饒是如此,其人隨之起身後還是忍不住來問:“白娘子。”

  “什麼?”已經走出半山亭子的白有思回頭來看。

  “殺皇帝,殺一個自稱了快二十年陸上至尊的聖人,居然無足輕重嗎?”王元德還記著這事呢。

  “那又如何?”白有思略顯不解。“不說曹徹自尋死路,便是其他皇帝被人殺死的還少嗎?王將軍,中原非是東勝,沒有一個至尊整日盯著的……甚至莫說皇帝,四御至尊,難道不也相當於被中原人硬生生趕出來的嗎?”

  王元德一愣,訕訕頷首。

  就這樣,二人不再多言,回到登山路上……路上可不簡單……馬平兒、程名起親自帶著二十名單衣勁裝的黜龍軍隨行除外,居然還有數百名侍從、侍女,全都是出雲州分給王元德這位皇族將軍的官奴,他們或赤身抬著空置的步攆,或舉著羅傘旗幟,或捧著盛滿清水的盆罐,或捧著衣物箱籠,或扛著扁擔、推著車子,或持長刀短槍擺出姿態,幾乎塞滿了山道上的這塊平臺。

  而這堆人後面的山路臺階上,許多準備上山參拜祈福的平民與賤民,皆被堵塞,卻又密密麻麻跪在那裡,俯首不敢抬。

  白有思望了這邊一眼,微微蹙眉,然後轉身繼續向上而去,王元德、程名起、馬平兒還有幾位本地東夷貴人,紛紛跟上,偌大的隊伍也再度啟程。

  很快,中午之前,他們便登上了青雲山,來到了青帝爺的總觀中。

  宗師修為的白氏女、黜龍幫登州總管與皇族後起之秀中排名前三的將軍一起抵達,觀中自然是大開山門,掌管觀中的一位紫袍道人更是親自出迎。不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此地的道人們倒是明顯不卑不亢……人家是有倚仗的嘛,這裡是青帝爺的總觀,或者說青雲山所在的整座大山脈都是青帝爺的私龍財產,而青帝爺則是東夷這個國家-地域-政治實體的實際創造者與保護者,再加上這裡到底是中原之外的邊鄙之地,沒了三輝擠壓,朝廷與士人抵抗,神聖之事屢見不鮮。

  據說,就連青帝爺都經常親自出現呢,只不過,在化成凡人的情況下,很難分辨真假罷了。

  既到了此地,肯定要正式的祭拜青帝爺了,過程也不是太繁瑣,上香,寫了祝詞塞入香囊,拿絲線掛到院中許多棵大樹中的一顆上去就行了。

  就好像當日東都溫柔坊裡一般。

  “國師。”白有思歪著頭看了看滿樹的香囊後,似乎回想起了什麼事情,過了好久才回過身來,卻轉向了身側一名紫袍道人。“我有幾件事想問一問。”

  “不是國師,是副國師,三品階位。”紫袍道人趕緊更正。“白娘子請講。”

  “當先一件事,乃是當日貴國大都督酈子期帳下有個學生,五六年前去了江淮一帶做間諜,是當時靖安臺派遣我去辦的案子,他本人被我夫君張行發覺處死,臨死前答應將他骨殖送回,不知道是該送入家中,還是送在什麼地方?若是送入家中,能否請副國師遣人稍作打探,此人在江淮時自稱左遊仙,又冒充了一個叫左才將的人……據說是下三品家世出身,靠修為和功勞有希望轉到上三品的家世,娶了王族下嫁的宗室女子。”尒説書網

  “道理是要送到家裡,但送到此間也無妨,我們可以代為轉送。”紫袍道人倒是格外利索。“而且此人我一聽就知道是誰,國中姓左的不多,來歷還這般清楚,便是左遊仙的名號我們也聽過,委實錯不了……不過,若是左遊仙自家請求張首席送骨殖回鄉,倒也不是回鄉安葬的意思。”

  “有什麼說法嗎?”白有思不免好奇。

  “有。”旁邊王元德忽然開口。“他這個回鄉其實是想證明自家是殉國,想讓他家家門再升一品……若我沒記錯,這廝六七年前消失的時候,家門應該是第四品,若按照大都督的法令,凝丹以上殉國,家世自提一品,便成了上三品……從這個道理講,白娘子今日問出來便是相當於送他骨殖回鄉了。”

  白有思若有所思,繼而頷首,卻沒有再問上三品有什麼好處,這九品制度本就是從中原建立起來的,被青帝爺給“收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