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章風雨行(1)

 “但若如此,剛剛孫真人出手救人總是沒顧慮的吧?”王懷通在後蹙眉問。“為何這般無奈?”

 “那是因為剛剛這次刀兵,埋伏者背後乃是如今正經的真火教主操師御。”孫思遠低頭捏起一小團被血汙了的泥土,無奈又放下。“我若攔了他,不知道教中又要鬧出來什麼,說不得引出來別的大禍……梁公起兵,我本以為教中能再次統一的,卻不料反而加劇起來。”

 “說不得操師御還以為自己正是要來統一貴教呢。”房玄喬忍不住插了句嘴。

 “其實這正是那什麼梁公和操師御無能!”倒是王懷通毫不猶豫拂袖道。“曹徹就在江都,依舊作威作福,索取無度,但凡來個白橫秋在蕭輝的位置上或張行在教中做個執事,都能借著反魏反曹把人捏在一起,別說什麼湖南、江西,便是江東世族都能服膺!服不了,也能處置得當,何至於當道火併?!”

 “師父所言極是,不說之前,現在司馬正去了東都,徐州空虛,江都內外失衡,馬上就要傾覆,蕭輝和操師御不去集合力量去做大事,最起碼也要防範東都精銳失控,反而在這裡大開殺戒……”房玄喬分外同意。

 孫思遠低頭不語,他的那個隨從一時漲紅了臉,也只是低頭。

 王房二人即刻曉得,這倒不是說孫思遠就覺得那倆人“有能”,而是說,在這方面他孫思遠當年和現在也都“無能”,實在是沒臉討論這個話題,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赤帝娘娘不是素來管的多嗎,現在也不管了?”張伯鳳倒是從另一個角度解了圍。

 “赤帝娘娘對我當年的行為應該也是有怨氣的,祂素來不吝於顯聖表態,結果從我退教前後開始便不怎麼理會我了,反倒是我離開真火教後,教中便恢復了正常。”孫思遠愈無奈。

 “你也難。”張伯鳳不由笑道。“都說大宗師是陸地神仙,可你看咱們這幾個大宗師哪個不被鎖著?上面有至尊朝廷,下面有家族師門,還要顧慮地氣、地域,全身都套了圈子。”

 “確實,而且我的經驗是,單以修行來論,當日離教未必是壞事。”孫思遠倒是冷靜。

 “相當於脫了一層枷鎖?”

 “是……我雖在教中時便是大宗師,但是出來以後自立千金柱,才覺得像是脫胎換骨,有了自己的東西。”

 張伯鳳緩緩頷,復又搖頭:“不知道南嶺那位和黑水那位又是怎麼回事……老夫一定要去南嶺看一看!”

 “南嶺的話,張兄恐怕撐不住了吧?”孫思遠一聲嘆氣。

 此言一出,王懷通、房玄喬俱皆色變,自數日前在襄陽追上張伯鳳,他們便意識到知道對方已經天人五衰,不可違逆,但總因為對方是大宗師而帶著一絲僥倖……現在孫思遠一句話,卻徹底讓他們躲無可躲了。

 在曹林死後這才多久,另一位大宗師便也要死了。

 “這有什麼值得憂懼的?”張伯鳳似乎是曉得自己的學生與徒孫的心思,反而回頭含笑。“自大魏滅陳算起,地氣穩固,幾位大宗師一直是那幾位大宗師,現在大魏已經到了最後一口氣,我們這些人……別的倒也罷了,曹林和我算是正經大魏餘孽,牽扯太深了,既沒有本事學英國公革陳出新、另起爐灶;又沒有孫真人大破大立,重新立塔的魄力……不過,也都來不及了。還是可惜。”

 王房師徒各自黯然。

 便是孫思遠也有些無力。

 “孫真人也可惜,但說不得還能不可惜。”說到這裡,張伯鳳忽然又看向了一側的千金教主。

 “正要請教。”孫思遠也肅然起來。

 “其實,我在河東時聽河北黜龍幫的一些作為,便有了些察覺和醒悟,而來到這邊,看到你的千金柱,便徹底曉得,我後半生犯了個大錯,那便是建學校教學生卻不能做到有教無類,立教統卻不能廣傳己學,不能做到推私及公。“張伯鳳正色道。“反過來說,閣下在這些方面做的極佳,卻又缺乏條理和深度,缺乏一個彙集有志之士的根基之所,將這些千金方推陳出新,來精研求本。”

 孫思遠一時沉默無語,只是望著鄱陽湖湖面失語。

 到了他們這種地步,其實就是一句話和一個決心的事情,張伯鳳說完,也不言語,只是努力抬頭來迎湖風。

 倒是王懷通,心中一動。

 他如何不曉得,自己恩師是在提醒孫思遠,更是在提醒自己,給自己指路呢?

 照理說,已經走上同一條路,而且註定要接手南坡的王夫子更應該理解到自己恩師的思路,但王懷通想了一陣子,反而悶悶:“恩師是說,黜龍幫最無稽的政策,也就是強制少年少女一併築基、識字,反而是走在我們前面的天下正道了?若是如此,我們便是學了,路已經被人家走了,我們又能如何?”

 “先,我現在的確覺得,這個政策是天下之正道……他們都說這是張行這個年輕人少有的昏招,乃至於有人猜測是他建立私人權威、控制地方的手段,但自從我曉得以後就覺得,這可能是人家走在所有人前面的正道、大道……倒因為有些超前,反而被人輕視了。”張伯鳳喘了口氣,緩緩來做回覆。“至於說,人家做了,我們就不能做,那更是負氣的言語了。且不說爭龍這個事情,內外上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誰一口氣洩了,就失了風頭,他們未必能做成。只是人家在河北東境做了,我們難道不能在晉地關西來做?還不要說,我們要做的事情,跟他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競爭關係……書院還是太高了,便是往下一點也夠不著他們剛剛築基、識字的地步;恐怕還要他們再往上一點才能連起來。”

 王懷通陡然醒悟,卻又嘆氣:“可惜,事情總是要從下面起來的,不免還是要以他們為本,否則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你能曉得這個,說明比我強,沒有被家世蒙了眼睛,看不起下面人。”張伯鳳誠懇來道。“最關鍵的就是這個……既見了千金柱,便該曉得,凡事以人為本是對的,只要是人,便可動搖天地元氣,便可尋路成道。”

 “若非是河北一行,見到了黜龍幫的和作為,曉得魏玄定那些人居然還有些能耐和前途,我還真未必這般坦誠說出這般話來。”王懷通板著臉答道。“我不是厭棄他們,而是一直只覺得他們不能受教,不能成事。”

 “所以說,還是要多走一走,看一看,不能因為一座塔、一個念頭就把自己束縛住了。”張伯鳳拍著自己腿彎失笑道。

 “說得好。”這一邊,倒是孫思遠開了口。“說得好……剛剛張兄點醒我,我如何敢不再入俗世試一試?可人在廬山,思慮周邊皆是真火教的根基,哪怕是治病救人,也不好再起爐灶……唯獨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當今亂世,或有大廝殺,我為什麼不出去走走,尋一個要衝之地,起一個千金臺,重立些千金柱呢?卻不知道往後何處將大亂?哪些地方合適一些?”

 張伯鳳愣了一下,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回頭看自己徒孫房玄喬。

 房玄喬立即拱手作答:

 “不瞞孫真人,馬上要打大仗的是關西、河北、江淮,可前兩處便是激烈,也會迅速平息,至於北地、巫族、東夷之地,皆不可倖免,但又偏僻。故此,我以為將來戰事持久、反覆拉鋸者,又道路通達者,還是東都周邊為主,淮西-徐州似乎可行。”

 “東都有了司馬二龍。”張伯鳳點頭,回身來對。“大河兩岸是黜龍幫的根基,張行、雄伯南,乃至於其下種種,皆不可限量,關西自是關隴連成一體,巴蜀的當廬主人估計也要起來了,再加上晉地,關隴還是很強,你若行此事,便不好專向一家……所以若江南不願意留,老夫以為江淮確實可以去看看。”

 孫思遠拱手以對:“既如此,送了張兄南下後,我便不拘江淮之地,北上走一走,再看看如何定址,招攬人手。”

 張伯鳳也笑了,卻居然有些如釋重負。

 他既棄武從文,一輩子都不能更改好為人師,勸道解惑的本性。

 解決了眼前的事端,說了情況,談了道途,這個時候,卻是孫思遠繼續了話題:“不過,剛剛三位言語,只說黜龍幫此番立住了跟腳,我倒是有些好奇起來……真火教傳承許多年,尤其是之前幾百年,幾次想做事,但總不能脫離教派樊籠,以至於為豪傑所破,淪落下風。再看其餘地方,蕩魔衛之類也多如此。往之前看,許多幫派起勢的也不是沒有,卻都沒有擺脫幫會草莽之氣。想來黜龍幫本是東境幫會,如何做到這般地步,聽起來竟似遙遙領先一般?”

 “還得孫真人自己去看,至於說黜龍幫眼下的局面……”張伯鳳搖頭以對,卻又止住。

 身後王懷通則看向了房玄喬。

 房玄喬失笑,攏手走下坡來側身而答:“不瞞真人,要我說,什麼幫會、教派、霸府、朝廷都是虛的,關鍵只在一點,便是如何能調動治下的人才、兵丁、錢帛、鹽鐵,又能調度到什麼程度,然後使用這些根本時又能有多少用在正途而非私慾上……而要從這方面來說,黜龍幫卻是更勝其他各家一籌,因為他們家是幫政分立,郡府、縣衙、鄉里都在,倉儲、官道照樣維護,上頭也有霸府類的行臺,對應的官職也都在,所謂幫中身份乃是單獨的收攏人才,進行人事安排,也是團結人心的東西,並沒有影響正常的行政體制。至於說尋常幫派,多是以利而合,上來便從根基上壞了正常的政務,不是一回事。”

 孫思遠恍然,復又不解:“黜龍幫一開始便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房玄喬認真作答。“他們一開始用幫派來攏人是不得已,因為起事之初東境西段兩郡中,固然有朝廷官員和文修要反,但真正有兵馬錢糧的卻是幾個鄉野大豪、東齊故將之後,這些人已經被大魏朝廷壓得成了坐地的盜賊之流,不用幫派來排位子,那些人根本不懂……只不過,從一開始的時候便有張行這些人一直帶著往幫政分離走,這才有了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