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百八十七章山海行(34)

 李定面無表情,似乎心中毫無波瀾,而他身後許多人則乾脆早已經面色白起來。

 “不過,這一點不怪李府君,因為你便是想跟白橫秋爭奪關隴領也沒法爭,而黜龍幫自是張席亦步亦趨,靠著反魏安民匯攏天下英豪而成,你當日選擇從了官軍,自然也爭不過我們。”謝鳴鶴說到這裡,直接拋出題中應有最後之義。“但現在為時不晚,李府君若來,黜龍幫上下誠心以對,河北百姓也必當歡欣鼓舞。”

 李定點點頭,再度制止了身後幾位都尉的作態,眯著眼睛來言:“謝兄說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現實事態來做映襯的……我也告訴你三件事如何?”

 “李府君請講。”謝鳴鶴明顯不以為意。

 “其一,我的兵馬全在這裡,你們打不進來,這是事實。”李定平靜言道。“其二,我在你們過來的黑帝觀北面地下,許久前便挖了許多暗溝,存了不少火油,上面則明目張膽的擺著一些柴堆……天亮之前,你們剛剛抵達,我是可以放火的,卻沒有放……這是誠意;其三,白橫秋要攻擊你們濟陰行臺的援軍,我前日夜間便派人去做了告知,這也是誠意。”

 謝鳴鶴聽到一半便面色大變,耐著性子聽完,微微一拱手,就直接躍起,往北面歸來。

 眾人聞言心情複雜,挖開下面果然見到有火油浸潤……眾人連夜趕路至此,如何會察覺到這些東西,也是有些後怕。

 回過神來,徐世英再度來問:“三哥,他這是不願意降了?”

 “好像是如此。”張行點點頭,復又反問回來。“你覺得還能打嗎?”

 “能是能,但委實艱難。”徐世英也給了自己的答覆。“至於火油,只是一個引戰的便宜,不至於影響戰局勝負……所以,我還是一開始的意思。”

 “那就是能打。”張行會意。“但是李定主動避戰,還給了李龍頭他們訊息,再加上此戰一開始給我們報信的事情,不能不計算人家的恩義……我的意思是不打,你們幾位大頭領怎麼說?”

 “不打!”謝鳴鶴率先表明態度。“李四郎態度堅決,這個時候打,只怕適得其反……先走。”

 “先走!”原本態度並不堅決的徐世英也開口應和。

 程知理等人紛紛跟上,雄伯南也毫不猶豫放棄了作戰。

 唯獨賈越與幾位北面援軍感到不理解,卻沒有反對,或者反對無效。

 “那好,咱們走,往東去,從之前戰場逃回平原。”說服了眾人,張行立即催促。“尉遲將軍也先跟我們去,在東面脫離了他們視野再分兵迴轉,不要露出破綻。”

 尉遲七郎明顯覺得有些洩氣,只是頷,卻不應聲。

 就這樣,已經走了一夜的大軍直接轉身,再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不敢說是失敗,但張行回馬槍的策略,最起碼沒有起到預想中的最佳效果。

 黑帝大觀中央大殿的北側樓上,李定望著這一幕,居然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就這麼走了?

 確實是走了,黜龍軍突圍出來的殘部在北面援軍的混合護衛下,轉向東面,迎著早晨的太陽,絲毫不顧牲口開始倒斃,毫不猶豫的快速離開了黑帝觀,而且越過了表明空虛其實是陷阱的武安郡郡城,消失在視野內。

 武安軍上下振奮。

 但這支部隊的領卻依然不能振奮,實際上,李四郎非但沒有振奮高興起來,反而失去了剛才的堅定,重新變得迷茫和憂懼起來,甚至更加嚴重。

 只是,他如今也學的不露在外面罷了。

 另一邊,眼看著日頭越來越高,張行帶部隊漸漸走出二三十里外,大約算了算路程和時間,他忽然勒馬,然後回頭看向了那些明顯釋然、焦急、不甘的頭領與援軍領們,卻只點了雄伯南、徐世英、謝鳴鶴、崔肅臣、馬圍等寥寥幾人。

 待到幾人來到路旁樹蔭下,這位張席更是語出驚人:

 “我回去一趟,勸一勸李四郎!”

 徐世英只覺得有些眩暈,復又看雄伯南。

 雄伯南也皺眉:“咱們已經誠心誠意的勸過了,他反而擋住了,這個時候再去勸他,還有什麼用?”

 “李定這個人,是我生平所見難得的聰明人,最起碼在軍事形勢上的見識和悟性超過我所見的所有人,政治上雖然差了點,但也算優秀,他肯定已經清楚自己的局勢,甚至在我們逃出去那一刻就已經意識到了結果,之所以不降,無外乎是他恃才傲世,心裡那口氣不能吐出來,所以才會匆匆擺出這副樣子,不願意讓自己落到被人鄙夷的地步。”張行認真對著幾人來言。“而剛剛我們其實已經示威成功,無論如何,折返回來的勇氣和援軍上來便與我們宛若一體的團結他是看到了,老謝也肯定把話說明白了……現在將兵馬撤離到不能威脅的距離,我再回去,說不得有奇效!”

 “是有幾分這個意思。”謝鳴鶴點點頭,若有所思。“張席這才回去有幾分把握?”

 “八分。”張行在黃驃馬上笑道。“依著我看,他一開始就是圍著當日戰前與我約定的那個‘降’字來做防禦的……而我此去,乃是個人上的回馬槍,他若真無備,掏中了,也就成了。”

 “那可以做這個買賣。”雄伯南聽到這裡,毫不猶豫轉變了立場。“他若來,以他的地盤和這次的手段、恩義,我覺得可以當龍頭,他要面子,咱們給他足夠大的面子!”

 “就是要這句話。”張行打量四面,點點頭,不再猶豫。“我只一人去足夠了!不管成不成,你們只繼續向東,一路往清河、平原去彙集魏公他們!我叫你們過來,是怕說的話傳開了,讓李四郎覺得自己被拿捏受辱!”

 “好!”徐世英搶先一點頭。“三哥放心,事到如今,儘可將部隊託付給天王與我們。”

 張行看了對方一眼,毫不猶豫轉身打馬折回。

 這一走,原本面面相覷等待的頭領與援軍領各自驚疑,卻被雄伯南、徐世英、謝鳴鶴等人速速迎上。

 一騎飛馳,就比大軍行進快的多了,張行一路行進,迎面越過數撥武安軍追出來的哨騎,片刻不停,只在正午時分便抵達了黑帝大觀,然後卻繞到南門,報上姓名張行張三郎,請求謁見李府君李四郎。

 李定早下了樓,正在大殿前的廣場上板著臉批覆文書、佈置軍令,準備下午便出兵重新控制郡內要點,忽然聞得王臣愕親自來報,卻是當場受驚,將紙筆擲於案下。

 沒有人感到驚疑,因為此時此刻,周邊人跟李定一樣驚慌不知所措,唯獨一個蘇靖方,卻不是不驚,而是早就麻了。

 而李定回過神來,更是在座中苦笑:“何至於逼迫到這種程度?!”

 周圍人不敢接話。

 半晌還是李定揮手:“讓他來吧!”

 然後便站起身來,在正午的太陽照射下往中央大殿而去。

 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位天之驕子,此世之潛龍,走到殿門處,一抬頭,看到北方黑帝的塑像端坐在前,面無表情來看自己,卻是心中翻滾,湧出一股無名之火來。

 對視片刻,身後腳步聲傳來,這股無名之火反而愈盛。

 下一刻,其人回身去看目光掃過自己妻子張十娘,然後緩緩伸出一隻手來:“十娘,鞭子與我。”

 張十娘不明所以,但還是將自己的金絲紅綾長鞭取了出來,雙手遞給了明顯情緒不對的丈夫,然後便後退一步,擋在廊下,以防著對方要對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的張行做什麼。

 然而,李四接過金絲紅綾鞭來,看都不看身後張行,反而箭步上前,冷冷來對著黑帝爺的塑像喝問:“黑帝爺,我有一事不明,我李定天生地載,有此昂藏之身藏天下兵甲之書,神仙真龍凡人豪傑又是算卦又是許諾,都說我是天生奇才,而天生奇才又當此亂世,為何無非常之運呢?前夜我便在這裡做祈禱問你,昨夜又問,你都不應聲,想來是我沒有說清楚……現在我說的清楚,也請黑帝爺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生我才,是要我證位成龍?還是要我當個一統天下的陸上至尊?!”

 跟在堂外的人已經聽傻了,唯獨張十娘瞪大眼睛,連連喘著粗氣。

 但那塑像果然紋絲不動,分毫不應。

 李定見此,愈憤恨:“你還不應我嗎?!你若不應,那這個塑像便是個尋常的泥胎木偶,平白頂著你的名號受河北百姓百代景仰,我便替黑帝爺親手鞭此木偶,以正視聽!好也不好?!”

 塑像還是不應。

 李定冷笑一聲,直接躍上供案,然後灌足真氣,對著身前黑帝爺的塑像狠狠一鞭抽下,復又接二連三,直抽的這塑像木屑橫飛,抽的門內外的武安軍大小將領侍衛目瞪口呆兩股戰戰。

 倒是張行此時抵達,之前聽了半截,此時看見這一幕,不由鼓掌來笑:“李四郎好氣勢!”

 李定聞言,並不回頭,而是定了一會,忽又一鞭抽在黑帝爺的面上,方才在案上站著回頭,居高臨下冷冷來問:“你是來再勸降的了?”

 “我是見李四郎豪氣逼人,特來請你與我攜手,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好使黜龍幫成一番大事。”張行昂然拱手入內。

 李定愣了愣,忽然來笑:“既如此,你將黜龍幫席讓給我做如何?”

 “不可以。”張行平靜以對。“你若來做,幫內人心不服,你可做一龍頭,開設行臺……李四郎,天下雖大,可你統兵在前,我耕耘在後,天下何處不可去?何必再猶疑?”

 李定還要說話。

 張行卻抬高了音量,以手指向案上的對方,聲振屋瓦:“不瞞李四郎,當日伏牛山中一談,我便認定了,你是要承一統四海之運的天下奇才,今日還是如此,故此,呼雲君一去不返,我來尋你!黑帝爺不應你,我來應你!這紅山之下,正該是你興天下一統之運的啟程處……李四郎,何必再猶疑?李四郎,李定,你還不應我嗎?!”

 李定定在案上,一時愣住,手中金絲紅綾鞭居然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