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十九章 天街行(2)

 出乎意料,那牛馬行掌櫃的兒子才十八九歲,居然正在讀書,被喊了兩句,從自家馬棚後面鑽出來,先被父親呵斥,還威脅要撕書,只能低頭強笑,將書塞入懷中,然後快步來到二人跟前,隨即文縐縐一禮:“小可閻慶,見過兩位官人……小可這就帶兩位過去。”

 張行眼睛尖利,一眼看到是一本簡裝版的《白帝春秋》,不由心生好感,當即指點:

 “這麼年輕,不要老看這些官修史書,有時間讀讀一些名著小說,那才是養文華氣質的。”

 閻慶一面在前領路一面壓低聲音尷尬回覆:“也不怕兩位笑話,我一個牛馬行家裡的出身,小時家裡只有四五匹馬那種,只能給人代養餬口,免不了要早起夜起的,委實錯過了修行入門的最好時機,現在家裡好了一些,再看看書,並不是指望什麼文化,乃是要藉著著零碎時間讀點經史,然後看看能不能考個科舉,再掏點錢,換個吏員做……”

 張行當即恍然。

 且說,這個世界,自從青帝爺教化諸族,鋪陳文明開始,便有文字傳下,距今已八千載。雖然前期文明展極慢,更有諸族混戰,打到天昏地暗,硬生生逼出來黑帝、赤帝、白帝這幾位狠角色出來證了至尊,但孬好人口基數擺在這裡,還有懂行的神仙管著,所以文化傳播還是很被重視的。

 到了眼下,既有幾位至尊和座下神君親自傳下的經典;等王朝更迭起來,也有官修史書的成例;再往後,文風積累起來,更不免有偶然冒出來的文華大家搞出來一些好文章、好書本……之前幾百年形成了以《女主酈月傳》為代表的小說時文風潮,便是一時之文華所在。

 最起碼在張行看來,這個世界的文學水平,還是達到了某個特定封建文化水平層次的。

 但怎麼說呢,神仙和龍擺在那裡,門閥與軍事貴族客觀存在,再加上是邊緣莽荒地區文教難興,還免不了真氣修行這套‘正途’……故此,雖然先帝爺創了科舉制度,但一則沒有被社會公認,二則本身也不健全,到了目下,基本上還是靠貴人看了卷子賞識那種路子,否則便是勉強過了,也只能去做個基層吏員。

 也就是像閻慶這種出身低微沒有門路,然後本身又沒有修行的人,偏偏又不甘寂寞,才會想著去走這條路。

 當然了,張行心知肚明,大哥別笑二哥,別看他跟秦寶修行到了第五條正脈,人人喊一聲官人,但此刻錦衣行天街上,本質上還是被大貴族白有思給看中了、抬舉了。

 如此而已。

 想到這裡,張行心中復又微微凜然,然後本能反思起來,只覺得自己這些天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之所以得意,卻並非是升了官、轉了職,待遇更好。乃是說,自己當日糾結之下,咬牙冒險選擇鋤強扶弱,往上,得到了白有思的認可,換了眼下這身錦衣;往下得到了包括劉坊主和秦寶這種明白人和老實人的尊重;中間,自己也算是快意恩仇,報了那對夫婦圖謀自己的怨仇,這才會不覺有些飄飄然和恣意起來。

 這麼一想的話,張行內心稍作收斂之餘,卻又坦然起來——自家做了好事,幹了自己都佩服的舉止,憑什麼不能昂然自若?

 種種心思,不過是轉念而已。

 前面帶路的牛馬行家生子閻慶是個妥當人物,沿途說笑,不卑不亢,既有市井狡猾,又有讀書人的兩分氣度,委實讓人心生好感,卻是絲毫不知道,自己讀書想科舉這種事情,已經引得身後一名錦衣巡騎一路上腦子轉了不知道多少圈。

 “兩位官人,就是此處了。”

 拐入北市東南的時邑坊不久,閻慶忽的便止了步伐,只指著前面一個巷子說話。“我家是正經的牛馬行,不好當著蔣老大的人進去……兩位官人自便,買不到合適的,也可回我家說話。”

 秦寶當先頷。

 而張行卻忽然鄭重拱手,語出驚人,儼然是自顧自改了畫風:“閣下是個好漢,而且是好學的好漢,將來必有成就。”

 秦寶目瞪口呆。

 那閻慶也驚愕一時,慌忙擺手:“可當不起官人大禮,更當不起好漢二字。”

 言至此處,這閻慶頓了一頓,趕緊認真來說:“我不是客套,我讀書看書裡說,人立在世上,就好像龍盤在蛇旁,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我都十八九歲了,看了好幾年書,還只是個牛馬行的幫襯,既沒有兩位官人這般勇力,又沒有文華顯露,哪裡算是好漢呢?”

 張行連忙擺手,昂然正色以對:“不是這樣的,你沒有被人分辨出來,是因為之前根本沒有人正眼看你,而今日我和我兄弟認真看了你,便覺得你好學知禮,宛如幼龍頭角崢嶸,與旁邊的凡蛇不是一回事……你不必自謙了!”

 秦寶聽得愈目瞪口呆,而那閻慶卻是眼圈一紅,差點哭了出來,顯然是生平難得被人認可,激動起來。

 “在下靖安臺錦衣巡騎,北地張行,今日得見,實屬有幸。”張行見到對方要失態,趕緊報上名字,鄭重拱手而去。

 “我乃登州秦寶。”秦寶也茫茫然拱了手,然後轉身慌張張去追人。

 一時只剩下那牛馬行家的閻慶一邊抹淚一邊拱了手,然後掩面而去。

 且不提閻慶如何,只說秦寶追上張行,在一些打手的遲疑顧盼中進入私市,忍不住當先來問:

 “張兄,剛才你是、你是怎麼……”

 “怎麼把人弄得熱血沸騰,宛如古書裡場景的?”張行面無表情,扭頭反問。“然後又怎麼一口認定人家是個好漢的?再然後你也想學?”

 “不錯。”秦二郎咬牙承認。

 “這話往敷衍了說,便是你會相馬,我會相人。”張行繼續面無表情言道。“我一眼就看出那小子不是池中之物……你學不來的。”